第28章 驚雷

驚雷

身後人一直沒有動靜,沈如春心中忐忑不已,揪住被子的手纂得愈發緊。

“你——你不去找東西麽?”沈如春遲疑道。

後頭還是沒聲息。

沈如春心中一陣發毛,她正放下手要扭頭去看時,一只溫熱的掌覆在了她的眼睛上,驚呼聲還未出口,那人又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別說話。”那人的聲音異常沙啞。

沈如春十分配合的點着頭。

其實那人捂得并不緊,只是虛虛貼着。

未幾時,他撤下手,但另外一只還遮在沈如春眼睛上。

“你若要找東西盡管去找。”沈如春輕聲說。

那人卻依然捂着她的眼睛,沈如春的睫毛與他的掌心輕膩接觸,有一種細微的毛茸茸的感覺。

外頭風沙呼嘯聲從敞開的窗戶處灌進來,一并進屋的,還有荒漠特有的夜晚的寒涼。

沈如春揪着被子,往上遮幾分,又補充道:“我不會偷看的。”

可這人卻奇怪得很,他像是聽不見她說甚麽似的,毫無反應。

沈如春雖然看不見,但感覺他好像在盯着自己瞧。

她大着膽子往邊上挪了幾分,調整坐姿。那人捉住她的手腕,沈如春先是吓了一跳,随後領悟過來,他是讓她自己捂着眼睛。

自始至終,除了開始那句,這人就再也沒說過話。

真是古怪,沈如春心想。她捂着眼睛,支起耳朵,聽到一陣細微聲響後,屋內陷入寂靜。

可她又不敢再撤手去瞧,等了好一陣,她捂得胳膊發麻困意也上來了後,才忍不住出聲問:“你好了嗎?”

屋內悄無聲息。

沈如春捱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去看。

那人不知何時出去的,甚至還貼心地替她将窗戶給關上了。

沈如春覺得奇怪又好笑,可她也不想去看屋內四娘子到底丢了甚麽東西,被如此一驚一折騰,原先翻來覆去也睡不着,此刻悶頭便入夢。

第二日一大早,她被四娘子給吵醒了。

四娘子一手掐住腰,一手挑着團扇,用細長的扇柄輕輕拍着她的臉頰:“小姑奶奶,你昨夜聽見甚麽動靜了麽?”她眼上敷着薄薄一層桃花粉,這豔俗的妝容貼在她面上卻并不顯違和。

沈如春眼皮子還黏在一處,她努力睜開一條縫,囔囔幾句,轉身又睡。

四娘子将她身子扳過來,用團扇輕撲了她一下:“小娘子,我這可不是白吃白住的,起床。”

她将沈如春的被子掀了,把人從榻上拖下來。

沈如春又困又委屈:“那些金葉子都給你了。”

四娘子斜斜挑着眼:“今兒該去學舞了。”

沈如春想爬回床上裝死,四娘子像拎小雞仔一樣把她拎出了房。沈如春沒想到,四娘子看似瘦弱,力氣竟這般大。

沈如春下樓去後院水缸中打了一小盆水,蹲在客棧門口的石槽面前漱口時,聽見四娘子在堂前用胡話說些甚麽,大約是指揮伎子和堂中跑腿的做好開門迎客的準備。

忽然,四娘子像是見着了甚麽人,捏着細尖嗓子,用中原話罵道:“哪個殺千刀的,偷了刀譜。一本破刀譜有甚麽好偷的。”

沈如春一面漱口,一面恍然,原來昨夜進來的那古怪人是那黑袍人。

旁邊拴着的馬忽然打了個響鼻,沈如春吓得往旁邊挪,同這黑馬大眼瞪小眼相互觑着。

忽然,一人擋在了中間。他伸手解着石墩上的缰繩,沈如春蹲身仰頭看着打量着他。不遠太陽初升,金色的光芒與黃沙融合在一起。這人一身黑袍,好似是隐在光明裏的陰暗。

他左手牽住缰繩,腳踏在馬镫上,翻身上馬。

四娘子斜倚在門前柱子上,不依不饒地罵道:“你這小兔崽子,要去哪?”

黑袍人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往前收攏時,不經意間掃過蹲在角落裏的沈如春。這人将自己覆得嚴嚴實實,沈如春只看見寬大兜帽下露出來的兩只眼睛。

她心中泛起一陣怪異,覺得自己這姿勢太過尴尬,蹭的一下站起身。

那黑袍人策馬向着太陽方向走去,走入黃沙中。

四娘子又低罵了一句:“同陳三望一個臭脾氣。”旋即扭頭看着沈如春,沈如春識時務地走了進去。

如意館極少供住店,只是來往商旅中途的歇腳地,胡商中原客在此處補充幹糧和水,喂飽馬匹和駱駝,又繼續趕路。

陸陸續續有商旅在館中休息,堂前也開始熱鬧起來。

沈如春被四娘子逮在偏堂角落裏,四娘子讓她先在這處看看胡姬是如何跳柘枝舞的。

沈如春坐在月牙凳上,手指揪着衣裳上的金鈴铛,打着哈欠。

館中小厮将毛氈拖到堂中央,又把一座蓮花放在上頭。羯鼓聲起,羌笛漸響,序散後,蓮花瓣綻開。兩名舞伎從其中破出,随着鼓聲紛轉,揚眉動目,一颦一蹙間,眼波勾人。

堂中吃酒的人皆喝彩,沈如春看呆了眼。

四娘子讓她學這支舞,不是為難她麽。

四娘子卻不管這麽多,拉出一扇屏風與堂前隔開,專程遣了個厲害的胡姬來教她。

沈如春赤足踩在毛氈上,笨拙地學着動作,像是只呆頭呆腦的小鵝。學了半天,沒學會甚麽,倒是吭哧吭哧累得不行。

她脫下氈帽,一手叉腰一手扇風,連連擺手說不學了。教舞的胡姬樂不可支,不知用胡語說了些甚麽,沒說幾句又咯咯笑,臉都笑紅了。

四娘子繞過屏風走進來,兩道又彎又細長的眉毛蹙起,她一如既往地陰陽怪氣:“真不曉得,望州城裏頭的那人,瞧上了你甚麽?”

沈如春也十分想知道李辟究竟為甚麽要和自己過不去,她頗為贊同地附和道:“我也想知道。”

四娘子氣得翻了個白眼,對胡姬叽裏呱啦說了幾句話,又冷眉冷眼地望着沈如春:“今天不學好,不準吃飯。”

沈如春叫苦連天,只能咬着牙繼續學。

四娘子果真是個心腸歹毒的女人,日頭垂到西邊,堂中旅客稀疏時,她還不肯讓沈如春歇息。

沈如春的肚子和帽上的金鈴铛一起響着,她踩着鼓聲,小心踮腳旋轉,旋身時金線織成的繡裙鋪展開來,像是一只漂亮的金雀兒。

這只雀兒剛從籠中放出,動作中還顯着生澀與笨拙。

四娘子抱着募捐的功德箱,靠在柱子旁,饒有趣味地看着。

汗水濕透衣裳,腰肢酸軟,頭上戴的帽子歪斜着搖搖欲墜。曲終盡時,沈如春反手叉住腰,眉目流轉間,視線正好同突然出現的人撞上。

這黑袍人依然只露出兩只眼睛,他目光在沈如春上只停留片刻,旋即挪開。

“喲,又回來了?”四娘子奚落道。這小兔崽子偷了刀譜還跑回來做甚麽。

“找到陳三望了?”四娘子又哂笑。

黑袍人一言不發,徑直上了樓。

沈如春盯着他左手握着的刀,眼神突然變得惆悵起來,怔怔的。

四娘子從這小兔崽子處讨了無趣,又想逮着沈如春罵。見她一副丢了魂的模樣,怪道:“旋傻了?”她湊過去要瞧,沈如春卻忽然摘下帽子,扔在地上,提着裙子赤腳登登上了樓。

四娘子簡直要氣暈了,這些小兔崽子,一個比一個難應付。

沈如春跟在那黑袍人後頭,可是一轉彎,那人卻不見了蹤影,只瞧見空蕩蕩的一條走廊。

沈如春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她想,自己一定是認錯人了罷。

接下來幾日,四娘子又捉着她練舞。沈如春倒也看開了,雖然累些,但管吃管喝,李辟那混蛋也管不着。只要再忍幾個月,就能回中原了。

這日,四娘子将她推到堂前去招客。沈如春依着前幾日的練習,小心跟着節奏。

商隊中的客人常年混跡于酒肆裏,見慣了各式胡舞,一眼就瞧出今日這小娘子跳得是破洞百出,但是,這模樣生得确實好,便也不做多計較了。

四娘子細細打量着客人的神色,為自己的謀算而自得。忽地她斂起笑,觑着左下方毛毯上坐着的兩個人。若她沒記錯的話,先前還有兩人,已經離去了。

來如意館的多為商隊,十幾人或二十幾人結隊。當然,偶爾也有獨行客,他們往往一把刀傍身,單身獨闖。譬如令人厭的陳三望,譬如他那讨人嫌的小徒弟。

可這四人,着實古怪。既不是商人,也不是獨行客,更像是,來尋人的。四娘子看了眼沈如春,心下一沉,這小娘子難不成還是塊金子,教人數日不舍,竟追到這來了?

她抱着箱子,走到這二人面前,調笑道:“此去路途艱險,二位可要捐些功德,求菩薩保佑?”

那二人見她擋了視線,随手掏出幾文錢,扔進了箱子中。

四娘子又同他們攀談:“二位要去哪呀?可要備些幹糧?”

其中一人笑嘻嘻付了一串錢,卻不作言語。

四娘子見他們嘴捂得這麽緊,心知事情不妙,另外兩人怕是已經報信去了。捉了這小娘子去倒是沒甚麽,只是不知她究竟惹了甚麽人犯了甚麽事,若牽連到她和如意館身上,那便壞了。

堂中旋舞的沈如春尚不知危險将至,只一個勁兒地在心中祈禱着那拿兩個小槌敲鼓的鼓手慢點敲罷。

風吹得館前檐角挂的風鈴當啷響,門上挂着的簾子被人掀開,黑袍的小兔崽子又回來了。

破天荒的,他今日在堂中坐了下來,正對着沈如春。

四娘子看看後頭的那兩人,又望了眼那小兔崽子,最後看向沈如春,眼皮忽的一跳。她心中開始不安,好像一切都在慢慢向失序的方向偏轉。

其實小狗在生氣,但是只能自己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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