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驚雷

驚雷

沈如春想到了他退回來的那套頭面,忽的明白過來他生氣的原因。她想,若是換作她,莫名奇妙被牽連進一場本和她毫無幹系的禍事裏,日後見着了那人,她也不會有甚麽好臉色,巴不得離那人越遠越好,最好是永遠別再見。

想到這,沈如春心中忽地被刺了一下。久別重逢的喜悅被一種愧疚和負罪感取代,她不敢再盯着陳驚山看,垂下眼,圈在他腰上的手也慢慢松開。

“對不起。”她低低說了句,随後變得同他一般沉默。

他一定也不想同自己說話罷。沈如春想。

她坐在馬背上,面對着陳驚山,一時有些無措,這比把她直接放在沙漠裏當肉幹曬還要難受。

索性這種無措與難受沒維持多久。奔馳的黑馬速度放緩,清脆的駝鈴和人聲傳來,沈如春側頭看,旁邊是一隊在沙漠中穿行的商旅。

陳驚山将馬勒停,翻身将她一并帶下馬。

未等他開口,沈如春十分知趣地将披着的擋風披袍還給陳驚山,又道:“謝謝。”

陳驚山看着她,深邃的眼睛在烈日下微微眯縫着。沈如春這時才覺出他的變化,面容和氣質上都有了許多不同。他下巴長了些青色的胡茬,蜷曲的頭發高高紮起,可他從前的少年意氣好像減少許多,更增了幾分沉穩。

這種變化教沈如春覺得心驚,但更多的是心疼。一定是教李辟那混蛋磨了他的心性罷。

陳驚山沒有接她手中的袍子。商旅中出來個穿着翻領對襟服的胡人,陳驚山向他走去,兩人用胡語說了一陣,沈如春望見他二人向自己看了一眼,那胡人笑了笑,又繼續同陳驚山說話。

最後,那胡人塞了一頂大帽給陳驚山。陳驚山接過帽子,走到黑馬旁邊。

沈如春問他:“你要去哪裏?”

陳驚山撫摸着黑馬的鬃毛,對沈如春道:“你跟着他們走。”

沈如春問:“你呢?”

陳驚山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上挑動,他翻身上馬,調轉馬頭,背對着沈如春:“我還有事。”話音剛落,他便向着來時的方向往回奔。

沈如春抱着袍子,看着他的背影,看他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再也望不見,只餘蔓延到天邊的黃沙。

她心中像是被剜走一塊肉。他果然是很生氣麽。沈如春曉得他應該是生氣的,可不知為何,她又覺得十分委屈。

方才那胡人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先是用胡語說了一句話,見她聽不懂後,才用中原話道:“該走了,小娘子。”

沈如春壓下那股想哭的委屈,問:“我們要去哪?”

“長寧。”

沈如春警惕起來,下意識拒絕:“我不去。”

胡人哈哈大笑,逗她:“你要一個人待在這裏?”

沈如春茫然地搖了搖頭,她不會去長寧城的,她要離那個地方遠遠的。陳驚山将她扔在這裏,又是甚麽意思呢?

“你要去哪裏?”胡人問。

“江州。”

“江州,江州是個好地方。但一切,先得穿過這沙漠,到了敦州再說。”

沈如春為着要去長寧城一事和陳驚山的态度而郁悶,待她遲遲回味過來這胡商話裏的意思時候,才曉得鬧了笑話。

她點點頭,臉上有些燙。

胡商将她引入了隊伍。

一路上,一名小畫師同她攀談得十分熱切,沒有旁的原因,只因沈如春這張和他相似的中原面孔。

小畫師問:“你是江州的麽?”

沈如春點點頭。

小畫師央她講了許多江州風土。有許多沈如春也不大記得了。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往回數數,其實這日子也不算久。可是,那些記憶偏生就被模糊了,被一種更大的痛苦給掩蓋過去。

如今,都會變好的。沈如春寬慰自己,她很快可以回到江州去。

“真好。”小畫師頗為憧憬,他說,“若得空,我也想去那處瞧瞧。”

他又同她講了許多自己的事,他是從西域那頭過來的,跟着商隊到敦州,是來尋親。

“從西域入中原,為何不走望州那條道?”沈如春問。

“望州?”小畫師搖了搖頭,“雖然望州那條道看似好走,但路上十分兇險。特別是最近幾年,那些蠻子又猖狂了,吓人得很。”

沈如春想起了曾經到望州前,在官道上碰見的蠻匪。那些蠻匪竟還能繞過邊關一線,入到東面了。她是見識過蠻匪的兇殘,在将軍府時也聽聞過望州城外西面的情形。曾經的定西軍,守在望州,就是同這些蠻匪打仗。

商隊在沙漠中繼續前行,日頭往下沉時,只見得圓圓的一個橘黃色毛團懸在西邊。

領頭的胡商說,今日就行至此,在此處過夜。

商隊中的護衛搬出柴火和鍋,拿出食物。樂伎将毯子攤開,坐在上頭,抱出琵琶開始練習。

小畫師好心将半邊毯子分給沈如春,又遞給她一個水壺和半塊胡餅:“早上送你來的那人呢?”

沈如春搖着頭。

小畫師說:“還得走半個月才能到敦州。”

天邊泛着深幽靜谧的藍色,尚有一絲天光在,篝火已經亮起,将更絢爛的光彩奪了過來。鍋裏咕嘟嘟冒着泡,羊肉的香氣彌散在空中,琵琶聲橫笛聲各式樂器聲在廣袤的沙漠中更顯空靈,胡姬曼妙的舞姿教人看得愉悅極了。

商旅中的人圍攏在篝火旁,沈如春亦加入其中。煮羊肉的人舀出一碗碗湯,送到衆人手中。沈如春捧着湯,聽他們閑聊。他們皆會些中原話,為了照顧沈如春,這回特意說的是中原話。

沈如春被這氣氛感染,心情也歡快起來。只是當更深的夜色籠上來時,她不可避免地又陷入一種悲傷。她抱着膝蓋,身上裹着陳驚山留下來的那件袍子,她想,陳驚山這時會在哪裏呢?

困意上來,她在糾結與矛盾中睡去。

半夜,一匹黑馬靠近,陳驚山翻身下馬,同守夜的護衛打了個招呼。他示意,他來輪值。

護衛道了聲謝,裹着毯子倒頭就睡。

陳驚山将刀插在身邊沙地裏,舀了碗羊肉湯,在篝火旁烤了烤身子罷,走到那熟睡的人身邊。

他解開包袱,從裏頭拿出一塊小毯,将它輕輕蓋在沈如春身上,又将包袱放在她旁邊。

這些東西都是他白日從四娘子那邊拿來的。四娘子見他回來,氣得牙癢癢,罵道:“你還算個有良心的。”她又問,“那小娘子呢?”

陳驚山沉默不答。

四娘子問:“你認識她?”

四娘子見他閉口不說話,心下了然,得,又是同陳三望一樣,還真教她給猜中了。

四娘子沒再問他,收拾了些衣物和糧食,将包袱扔給他。當然,那金铤子和沈如春的金葉子都歸她了。當時他二人突然鬧這出,可是将她給吓得不輕。要些賠償,自然是理所應當的。

沈如春睡得不大安穩,身子微蜷着。

陳驚山維持着方才半蹲在地給她蓋毯子時的姿勢,眸子半斂,注視着她。只有在這時,他才肯卸下僞裝,放下那所謂的心結,認認真真看着她。

當時他是很生氣,他告訴自己被騙了就當是吃個教訓,挨了師父一頓揍。這是他不聽師父鐵律的後果,右肩胛骨的隐痛也在時刻提醒他這份慘痛教訓的存在。

可是,當翻窗見到她,聽到她聲音那瞬。

他還是沒忍住。

他蒙住她的眼睛,其實只是為了站在她面前,将她看得更清楚。只有在她未察覺不知道的地方,他才敢這般直視她。在離開後,他又為自己的這份不争氣而惱火,明明是她騙了自己,為甚麽自己表現得像是犯了錯的那個。

那晚,他将師父的鐵律默念了無數遍,他以為,自己堅定了內心。

可見到将軍府裏頭那兩個侍衛後,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将她擄走了。他想,她又同李辟鬧矛盾了,或許是因為那個人真的要娶公主了,或許她是不想回去的。

他也不想她回去。

沈如春抱住他那瞬,他心中狂喜無比。那是用了十分強的定力,才在面上表現得滴水不露。

她眼中的欣喜,又教他再次動搖了罷。

陳驚山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自我懷疑與焦慮中。他将兩人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翻來覆去的掂量,她待他也有好時,譬如給他抹藥譬如叮囑他買藥……他一點一滴計較她的真心與假意,平日裏練刀時都沒這麽辛苦認真。

篝火燒得旺,火星子往上揚,穹頂上繁星如水。

陳驚山望着沈如春,心中默默想,若是她肯好好同他講話,他會稍微,稍微心軟那麽一點點的。

小狗還要自我擰巴一段時間(小學雞吵架)。

小狗:我需要人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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