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驚雷
驚雷
他站在門後,看着紙窗處的輪廓,默不作聲。
沈如春心裏頭擂着鼓,她也摸不準陳驚山的脾性,這家夥生起氣來悶悶的,一副臭臉拒人于千裏之外。
但是,她低頭掂弄着手裏頭的藥,想,他雖然生悶氣,但危急關頭,還是挺好的。
屋裏頭的人沒甚麽動靜,沈如春又叩門輕喚了句:“陳驚山。”
她擡頭,盯着窗戶上的黑影。
他在那,一門之隔。可卻不願開門。
沈如春心沉墜下去,她想,唔,他還是不願原諒她,好吧。
她心情複雜,愧疚和委屈一并交織着,最終小聲道:“我将藥放在門口了。”
說完,她剛要屈身,面前的門忽然開了,一條胳膊伸出來,強勁将她拽入房中。
房門倏地被關上,沈如春後背緊貼在門上,她雙手抱着藥,張眼看着面前的人,驚惶不已。
陳驚山離她咫尺,烏黑的眼盯着她瞧。他凝視着一個人的時候,眉壓沉下來,冷峻極了,給人一種強勢的壓迫感。
沈如春喉頭有點發緊,她躲開他的眼神,身子極力往後貼着門,好像這樣才有些安全感。
她以為,這是陳驚山發怒的前兆。他壓抑了一路的怒火此刻終于要爆發了麽?
但陳驚山始終未動作,只将她抵住,然後深深地凝視。
暴風雨前夕的寧靜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像一頭潛在濃黑密雲中的兇獸,蓄勢待發。
沈如春有點想哭。
可是哭能有什麽用呢。
她心中一狠,下了決心,如此也好,大不了是挨他一刀子。挨了這刀子後,她也不用有什麽歉疚了。
她擡起眼,微仰着頭,瞪眼巴巴地望住他,竟是有股舍身就義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只是微顫的睫毛洩露出了她心中的懼怯。
陳驚山依然沒反應。
兩人四目相對,外頭蟲鳴不合時宜地越叫越歡,屋裏的氣氛顯得沉默又詭異。
沈如春突然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嗝。
兩人幹瞪着眼。
她剛剛那股緊繃的勁兒好似因這個小意外驟然松了許多,才分出心思去注意旁的東西。
譬如,陳驚山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譬如,他濕漉漉的發以及順着脖頸蜿蜒下來的水珠;再譬如,他好像沒穿衣服!
沈如春的臉驟然通紅,她目光又開始變得閃爍,挪到地上,支支吾吾,詞不成句:“你你你,衣裳,穿上……”
斷斷續續片刻,她好不容易将舌頭捋直了,訝然輕叫着:“你快把衣裳穿上!”
陳驚山的胳膊離她臉頰只一寸,她能感受到他肌膚上穿來的熱度。
沈如春覺得臉更燙了。天吶!她腦袋又昏又脹。
頭往下低,越來越低,她恨不得能找條縫鑽進去。
“沈如春。”陳驚山終于開口。
“嗯?”沈如春擡頭,猝不及防跌進他的目光中。
他眼中那股暈不開的陰郁情緒突然化去,與方才那頭蓄勢待發的野獸截然不同,此時,這雙烏黑的眸子盛滿了波光漣漣的委屈。
“我疼。”他說。話裏似乎還帶着發顫尾音,沈如春的心被這兩個字也驀然撞得一顫。
她手足無措:“你——我,”她記起來了手中的藥,“我帶了藥。”她作勢往旁邊鑽出去,陳驚山放開了她。
沈如春心中舒了口氣,她站穩身,把藥遞給陳驚山。
陳驚山卻并不伸手接。
兩人之間隔了一段距離,昏黃的光将室內照成暖融融一片,沈如春這時才看清他身上的傷。
有幾道是今日砍傷的,傷口裂開,泛着紅。還有幾處淺淺凸起的舊痕。沈如春心中一揪,她指尖微蜷,把那句你自己塗吧咽回肚子,她輕聲道:“你坐下,我瞧瞧。”
陳驚山這時格外聽話,乖順地坐在榻邊,雙手垂在身側,松弛又懶散。
沈如春執起燭盞,放邊上的圓墩上。
她微俯下身,查看他身上的傷。一道,兩道,三道……
她找來金創膏,指尖蘸着藥,輕輕塗抹在他的傷口處。
她原先只是專注塗藥,可不知怎的,越往下挪,挪到他腰腹處時,她忽然分心了。
一切感官在此刻被放得無比大。
陳驚山的腰腹緊繃着,幾塊明顯的肌肉微微鼓出,沈如春指尖摸上去,覺得溫軟一片,但分明又能感覺到皮膚下的硬塊。
他的呼吸聲似乎便粗重了,好像就在耳邊。
沈如春喉嚨微哽,心中念着菩薩經,她告訴自己當心無雜念,就在她重新穩好心神後,陳驚山突然開口:“好了。”
沈如春忙收回手,他将這動作收入眼底,神色隐晦地變化。他起身撈過衣袍,松松垮垮穿上身。
沈如春将旁邊幾貼藥交給他,叮囑着:“黃芪散,一日三次。”
“嗯。”陳驚山應了聲。
屋內氣氛又陷入尴尬與沉默中。
沈如春匆匆低聲道:“那我走了。”說完,她便轉身朝門處走。
将門帶上後,她幾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然後雙手撐在鏡臺前,急促喘了幾口氣。待心情慢慢平複後,她才緩緩擡頭,看着鏡中的自己。臉上還殘着紅,隐約有些燙,沈如春手指微微蜷縮,指尖的黏膩讓她又想起了方才的情形。
想什麽呢?她暗罵一句。
她忽然記起了離開前陳驚山的反應,哼,這臭家夥,連句謝謝都沒有。
商旅要在邸舍修整幾日後才會繼續北上,沈如春因着要攢錢,也打算在敦州待些時日。
同住一家邸舍,進進出出,她同陳驚山自然是會撞上。只是在樓梯處幾次撞見,兩人又默契地閉口不說話,好像兩個陌生人。那夜的情形,似乎沒有人願意提起。
沈如春出門同小畫師一起去賣畫,敦州信佛的人頗多,小畫師讨巧地作了幾幅菩薩像,賺了幾百文錢。他分給沈如春一半,又拉着她一道去尋親。
陳驚山來敦州,也有事要做。
如意館中一個常客告訴他,敦州城西有一處刀鋪,他手中的彎刀就是那處的刀疤臉鍛造的。
常客頗為豔羨地盯着他手中的刀,看了又看,忍不住要上手摸,被陳驚山給打開了。他十分可惜地講:“刀疤臉脾氣臭,更是從不輕易鍛彎刀,所以,他同這求刀人必是交情非凡。”
陳驚山一進刀鋪,那鍛刀的人停下手中動作。黑黢黢的屋裏,火爐中的鐵亮着紅燙的光,映出一張刀疤臉。
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也能閃着光,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把刀。
“陳三望呢?”他問。
陳驚山說:“我不知道。”
“又跑去見那小娘子了罷。”刀疤臉搖頭笑道,不對,不是小娘子了,她老了,他也老了,他們都老了。
“你是他徒兒?”叮叮當當聲響起,刀疤臉繼續鍛鐵。
陳驚山走近了,抱臂看他打鐵。看了一會兒,他問:“你見過我師父嗎?”
刀疤臉道:“年初時見過一回。”
陳驚山問:“那他去哪了?”
“長寧。”
“他去那做甚麽?”
“你不知道?”刀疤臉停下動作。
他看着陳驚山,嗓子裏發出粗濁的笑:“找你師娘去了。”
話音剛落,他揚起鐵錘,砸下去。火星子四濺,陳驚山覺得眼前一灼。
他面上透出前所未有的迷茫。
果真是這樣的嗎?師父去找他那未曾謀面的師娘了。他一定是在長寧城找到她了罷,然後永遠不再回來了,也不再管他了。
火光将他面龐紅亮,刀疤臉看着這張年輕的面容,哂笑一聲。
陳驚山突然問:“他還會回來麽?”
“我也想問他嘞。”刀疤臉将鐵砸得哐當響。
陳驚山站在那處,紋絲不動。
刀疤臉忽然擡起頭,盯着他的右臂,道:“你這右臂不能再使刀了。”
陳驚山木讷未有所言。他是曉得的,從李辟将那刀剜入他肩上時,他隐隐就預知到了。數日前,同沙匪一仗,他已然明白,自己已是強弩之末。
“可是,我鍛的刀,右手使得,左手亦使得。”
陳驚山從麻木中漸得一絲清明,師父教他的是右手刀法,如今師父不在了,他一個人,也能悟出一套左手刀法。
小畫師尋親,最終也沒尋到甚麽。
他将最後賣畫的錢都給了沈如春,他同她講:“我想留在敦州。”他們一道去那千佛窟看了,兩人都有所震撼,小畫師最終決定在此處留下。
沈如春心中仍有所牽挂,她不能停。
幾日後,兩人分別。
沈如春獨自南下,她已經盤算好了,出城後沿着官道一直走到沙隴渡,然後乘船南下,便可一路到江州。
沙隴渡離敦州有一段距離,天色漸暗,她尋了處靠近道上的旅舍住下。
旅舍外的馬廄處拴着幾匹連錢青馬,就算是在長寧城中,也着實稀奇。
沈如春留心多瞧了幾眼。
真是奇怪,她納悶,能有此馬者,必是顯貴。既是顯貴,為何要挑私驿住下?
但她也未多想,入旅舍要了間單間。
剛上樓梯,一行錦衣客剛好入店。
店主識得他們,馬廄中的連錢馬便是他們的。
“郎君?”旁邊人看着忽然前頭停住腳的郎君,問。
這個寶相花紋紅绫袍郎君扔了十幾文銅錢給店主,朝沈如春消失的方向望了眼,問:“方才那小娘子住的是哪間房?”
是誰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