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驚雷
驚雷
一路奔波,沈如春許早便睡下了。
夜半時分,她突然驚醒,爬起來去吃茶時,聽得樓下有聲響,細聽之下,竟是刀刃相擊聲。
她小心翼翼推開窗,月色下,只見刀子閃着寒光,七八人纏鬥在一起。
沈如春登時清醒。她輕輕拴好窗,又跑去門處确認一番。
她想起來時瞧見的那幾匹連錢馬,難不成是那些貴家郎君行事太過招搖,招致賊人惦記。
要不要去喚人來幫忙?沈如春猶豫片刻,蹑手蹑腳出門,剛要去喊人,忽見一名紅袍郎君倚在廊柱上,手上皆是血。
雖然只瞧得個側臉,但她還是認出他來了。
沈如春腳下一頓,悄無聲息地轉身,往回走。
那人卻靈敏地捕捉到了周遭動靜,他回頭,嘴角微揚,喚道:“沈三娘子。”
沈如春置若罔聞,腳下走得更急,就在她快要入屋時,身後的人動作迅猛,如鷹般撲了上來。
他揪住她的後衣領,帶着幾分戲谑與玩弄:“沈三娘子好大的忘性。”
沈如春恨得牙癢癢,她怎麽就這麽倒黴呢。
蕭建元将她推入屋中,将門合上。
沈如春作害怕狀,驚慌問:“你,你是何人?”
蕭建元的手指松開她的衣領,卻抓上了她的後脖頸。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用力往下捏,白皙的肌膚微微下陷,沈如春冷嘶一聲。
“沈三娘子真不記得我了?”他話裏隐着笑,可手下動作卻極具威脅意味。
沈如春想,怎麽沒教樓下那群人一刀子将他捅死。
“我,”她頓了頓,道,“你先松手,讓我轉身瞧一眼。”
蕭建元哼笑一聲,将她放開。
沈如春作勢要跑,他手疾眼快,扯住她的腰帶,将人拽到眼前。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面色有些慘白,乍一看,像一個病弱的溫潤郎君。
此刻,确實也如此。前來暗殺的人武功了的,他身上的傷口淌着血,失血讓他越發昏脹,拽着沈如春腰帶的手不自覺發顫。
沈如春注意到他手的細微抖動,曉得他這時已是不支。若此時掙脫開——
蕭建元卻像是洞察了她心思般,冷冷道:“你若趕跑,我就喊人來。”
沈如春破口罵道:“你有病吧!”他自己要死便死,還拉着她做墊背幹甚麽。
蕭建元十分厚臉皮,只是道:“你幫幫我。”
沈如春:“……”
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蕭建元下意識将沈如春向前推。沈如春猝不及防往前頭撲,她忍不住罵了聲娘。
她以為自己多少會挨上結實一刀,卻不料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陳驚山一手将她護住,一手持刀望向蕭建元。
未待他二人劍拔弩張對上,樓下那群刺客已經尋了上樓。他們不由分說便拔刀砍向屋內三人。
陳驚山将沈如春推至安全處,揮刀去應。他左手使刀還不太靈巧,完全是憑昔日右手刀法積下的經驗和本能的直覺。
漸漸,他落了下風。
蕭建元躲在暗處,揣摩着他左手使刀的動作,若有所思。在望州時,盯在小院中的暗衛曾回禀過消息,說李辟處置過一個侍衛。原來那被李辟處置過的侍衛,就是他。
沈如春在一旁見陳驚山處處掣肘,焦急起來。
“你去幫忙啊!”她一邊說着,一邊将冷眼旁觀的蕭建元推了出去。
齊王殿下只得親自狼狽應戰。
所幸,未過多時,蕭建元安插在附近的暗衛得了消息及時趕到,他們才将那夥刺客拿下。
那些人皆是死侍,見不可逃,皆吞藥斃命。
蕭建元的暗衛在一旁收拾殘局,蕭建元坐在沈如春房中的榻上,伸出胳膊,讓旁人替他包紮。
他一條腿踏在承足小凳上,一手撐在膝上,方才狼狽模樣褪去,又恢複了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姿态。
目光在沈如春和陳驚山二人身上逡巡片刻,他露出玩味的笑意。
這沈小娘子好生厲害,不單單砍了李辟一截小指,逃了出來,還給他帶了這麽大一頂綠帽子。若是李二知道如今她同這小郎君在一處,會是何種表情。
一定很有意思。
真有意思,蕭建元一想到能看見李二吃癟的模樣,就覺得十分愉快。
他眉毛一揚,轉過話頭,破天荒地說道:“多謝二位。”
沈如春瞳孔微震,她看着他,道:“你會同李辟說嗎?”
“說甚麽?”蕭建元反問。
他又道:“我不會同他說的。為了廣平。聖人馬上便會下旨,将廣平許給李二。”
沈如春揪着的心緩緩落地,這是不是意味着昔日揮之不去的陰影終于要散去了。
李辟娶了公主後,絕不可能為了她開罪公主,更何況,廣平還有個如此愛護她的兄長。
“如此甚好。”沈如春說。
蕭建元輕笑一聲,吩咐侍衛給他二人一貫錢,說是以表謝意。陳驚山并不樂意收,可沈如春十分高興,她正愁日後生活拮據,這不,眼前這人正趕着給她送錢來了麽。她将陳驚山那份錢,一并收下。
蕭建元面上挂着笑,此時的他,看起來格外溫謙,可心中揣的卻是別種心思。
他的确不會告訴李二,可這并不意味着他會替她保守秘密。
十幾日前,在回長寧城路途中,聖人突然傳來敕令,說讓他去益州一趟。他行前便有預感,只是沒想到定王竟這般按耐不住,沒辦法。他看着沈如春,面上模樣平和,那他只能回敬一份禮。
一晚上在折騰中過去。
蕭建元這尊大佛走後,沈如春問陳驚山:“你要去哪?”她原先以為陳驚山會跟着商隊一齊去長寧城。
“江州。”
沈如春手指捏着身側衣裳,有些局促:“哦。”
兩人氣氛還是有些古怪和尴尬。啓程時,卻心照不宣結成了伴。沈如春在前,陳驚山跟在後頭。
到了沙隴渡,兩人雇船南下。
路上,沈如春突然扭過頭問:“你甚麽時候左手使刀了?”
陳驚山坐在甲板的橫欄,彎刀收入鞘,倚在他身旁。
他望着兩岸掠過的綠影,漫不經心道:“右手使慣了,就想試試左手。”
沈如春在他身旁坐下,撐起下巴,沉默着。
船在江上緩緩行駛,撥開水紋。落日挂在天邊,在江裏只留個殘破的影。
沈如春忽地又問:“是因為李辟是不是?”
陳驚山默不作聲。
先前一切在她腦中串聯成線,有了清晰模樣。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呢?在如意館,在敦州,再到這回私館,他總是恰好出現。
可是,受她牽連,他右手再也不能使刀了。
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沈如春哭得不能自已,雙肩抖顫:“對不起。”
陳驚山終于扭過頭,看着她:“不關你的事。”
沈如春繼續哭泣,皺巴着臉,難看極了。
陳驚山想起了她從前哭的模樣。在他印象中,她是個極愛哭的人。
第一次時,她在屋裏哭得他心煩意亂,他想着師父的話從樹上跳下來,捧着一大朵白玉蘭來哄她,可不知怎的,她後面哭得愈發厲害,将花全砸到他身上了。他那時有點懊惱,但更多的是不解,他不明白,她為甚麽會生氣。
第二次時,他将她從望州城外捉回,她求他放自己走。他以為她是在鬧脾氣,又念着将軍府中要被無辜牽連的侍衛們,沒答應她。她在他面前哭得十分傷心,他不知所措,可也不曉得怎麽安慰她,只能笨拙地替她捂着眼淚。
這回,瞧見她哭,他心裏頭也十分不好受。
“我沒有怪你。”陳驚山幹巴巴道,他仍堅持着最後一絲倔強,試圖保持冷漠。
沈如春哭成了淚人兒。
陳驚山說:“你別哭了。”他望着她,稍作猶豫,伸手要替她擦淚。
沈如春忽然抱住他伸出來的那條胳膊,嚎啕大哭起來。
另一頭撐船的老翁納悶瞧過來。
陳驚山任由她抱着那條胳膊哭,又想不出甚麽安慰的話。他莫名其妙地擰着一股勁,不願讓人瞧出內心,扭過頭去,望着前頭平靜的江水。他想,他都說了他不怪她,她哭甚麽。
漸漸的,在她的哭聲裏,陳驚山忽然明白過來一件事。
她好像是在關心他。
陳驚山又慢慢回過頭,盯着埋在身前的那顆腦袋,她的頭發亂蓬蓬的,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獸,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他當真伸出手去,撫慰她。
沈如春擡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他。
被李辟拘着的那幾年,她對人的戒備心愈發強,她不會輕易任何人,她也明白,這世上能依賴的只有自己。
可這回,她就像是同好夥伴吵了架的小孩兒,兩人冷戰許久,她心中有愧疚,也有委屈。在突然意識到對方的付出那刻,長久以來積壓的情緒終于尋到出路。
陳驚山瞧着她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心軟得一塌糊塗。又因知悉她的關心後,砰砰直跳。
他前所未有的緊張,緊張死了。
兩人對望着。
陳驚山的手依然停留在她頭頂。
沈如春道:“我會永遠把你當好朋友的。”
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