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驚雷

驚雷

陳驚山面上神情複雜,對着她那雙泛着淚花的眸子,他抿唇,悶悶嗯了句。

沈如春見他不大情願的樣子,松開他的胳膊,抹了把臉上的淚,然後抱膝坐着。她想,既然敞開了說,就行了。兩人的關系要慢慢緩和。

太陽漸漸隐去,暮色上來。江水似乎變得更深。

周遭只聽見漿撥開水的嘩啦聲。

涼風吹來,捎些冷意。

沈如春問他:“你去江州做甚麽?”

“找人。”

“哦。”

沈如春:“我原先就住在江州。”

“嗯。”

兩人坐在那處,待夜色越來越深沉時,乘船的老翁喚他們回船篷吃些東西。

“你去江州做甚麽咧?”老翁将胡餅掰碎,和入湯中。

“我在江州長大的。”沈如春說。

“哦。”老翁眯着眼,道,“江州是個好地方。”

他又問陳驚山,“你嘞?小胡兒,你從西邊跑這麽遠做甚麽?”

陳驚山被小胡兒這三個字惹得有些不快,不答他。

老翁撇撇嘴,這小子脾氣還挺大的。

算算日子,大概要在舟上行數十日。

沈如春得了閑便翻出藥方冊子來看,後面一部分寫的都是些推拿、針灸之術。她曾經在病坊裏見過阿翁給傷者診治,她有心想學,阿翁卻說她年紀尚小,等日後再教她。

冊子中寫道,按摩可除八疾,更是詳細講明了各種推拿手法。沈如春思及陳驚山右臂舊傷,想着興許推拿對他能有些用處。于是打算捉他過來試手。

夜晚,兩人在燈下,各自抱着一本冊子看。沈如春看的是推拿之術,陳驚山鑽研的是師父留下來的刀譜,右手刀法已不适用,他須得靠自己悟出一套左手刀法。

“陳驚山。”沈如春放下冊子,喚着對面的人。

陳驚山掀起眼皮子,望了她一眼。

“你過來。”沈如春說。老翁在門附近睡覺,她只能壓低聲音。

“做甚麽?”陳驚山問。

“我替你瞧瞧。”

少年郎不知道她到底要瞧甚麽,但還是放下刀譜,走到了她身邊。

沈如春挪出位子:“坐下。”

陳驚山盤腿坐在她旁邊,他好像又長個兒了,他坐下時,籠下一片黑。

沈如春隐在他的影子裏,格外小只。

她一手照着冊子,一手往他身上按。陳驚山扣住她的手腕,眉毛一皺,問:“你做甚麽?”

沈如春專心對着冊子上畫的穴位圖,一本正經道:“給你推拿。”

陳驚山面上一陣古怪,松開她的手。

沈如春輕輕按着,邊按邊道:“若是疼了,同我講。”

陳驚山覺得很好笑,她這點力氣哪能将他摁疼呢。他看着燈下沈如春認真的模樣,她手上一邊動作口中還一邊默念。

她的動作不輕不重,但是落到他身上,有種酥麻的感覺,像是被無數根細小的銀針紮刺着。

陳驚山呼吸漸漸不穩。

“咳,”他咳嗽一聲,“沈如春——”

“嗯?”沈如春擡頭。

他見她一臉專注的神情,忽然又改了口:“沒事。”

沈如春低頭繼續照着冊子上的方法練手。

老翁轉個身,悠悠睜開眼,正見他二人對面坐着。都是相仿年紀的人,那小胡兒身形高大,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娘子,目光幾乎就要粘在她身上。

小娘子對此渾然不知,十分認真地替他推拿。

此情此景,讓他憶起了自己的年少時光。從前,他在沙隴渡口撐船,經常碰到一個小娘子,紮着高高的發髻,手裏挎着小籃子,那是要拿去賣的青菜。

他二人不說甚麽話,他故意将船撐得很慢,日後,越來越慢。

終于有一日,小娘子開口問他:“你叫甚麽名字啊?”

他在腦中想了無數次兩人攀談時的場景,也有一肚子話要同她說,可最終只幹巴巴說了個名字。

小娘子問一句,他答一句。

漸漸的,話多的反而成了他,他将每日撐船時見着的趣事一一說與她聽。小娘子掩唇輕笑。

可是在某一天之後,他再也沒見着她了。

一年,兩年,三年。他在沙隴渡撐了三年船,便不在此擺渡,只送人南下或北上。長途艱險,但掙的錢多。

老翁轉過身,又慢慢阖上眼。

漸往南下,夏意也越濃。水面上蓮葉鋪開,連天的綠意。

不知是近鄉情怯還是旁的,沈如春這幾日情緒明顯有些不對勁。她總是一個人坐在船頭,發呆。

陳驚山站在她身後,問:“江州也是這樣的麽?”

“唔。”沈如春斂眸垂目,“從前夏時,我阿娘還會撐着小舟帶我去采蓮子。回來後,炖一碗銀耳蓮子羹,清熱祛火。”

她語氣淡淡的,碧綠的蓮葉教風吹得上下翻滾,露出淺淡的底邊。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親人,陳驚山才發現,他其實并不太了解她。他只知道她是被養在将軍府中的妾,甚至于她對李辟的情感,都是他妄意揣測而來。或許,她并不想待在那處,或許,她是真心想要回到江州。

陳驚山打算等将她平安送回江州後,再去長寧城中找師傅。若是沒找到,他便回延山腳下的綠洲去,他來時草還未長出芽,等他回去時,大約已有齊膝高了罷。

若是找到了,陳驚山心揪了一下,他還是要回去的。長寧城裏他住不慣。

今年出來一趟,去了這麽多地方,見識過了便行了。

他還是喜歡在綠洲時的日子,一個人在原上練刀,師父喝醉酒時偶爾拉着他絮絮叨叨聊上一陣。等師父講得困了,他便溜出去,跑馬。

他生來便無父無母,是師父将他撿了回去,給了他一條命。如今,師父不明不白就将他扔下,他要去問個明白。

不遠處,一條畫船慢慢往這處走。畫船裏頭,燈火通明,吳侬軟語唱着小曲兒,舞袖翩翩。

兩艘船越靠越近,畫船船頭上站着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

陳驚山抱臂,擡起頭。那男人正好往下看,他眉須皆白,一雙鷹眼十分狠戾。

在那一瞬,刀客的直覺讓這兩人都覺察到對方的威脅。

中年男人從畫船上一躍而下,手中橫刀當面砍來。陳驚山抽出彎刀,抵擋開來。

兩柄刀觸碰過後,旋即收回,又靈巧地向對方要害處砍去。

沈如春被這驚變吓得跳躲到一旁,乘船的老翁一杆竹竿朝中年男人打來,卻教他一刀直接斬斷。

來者使刀利落有勁,是刀客中的高手。

陳驚山手腕翻轉,幾次欲借彎刀弧度将他刀子挑開,卻都教他看破了心思。中年男人好像并不急着進攻,更像是陪他練招。陳驚山使一招,他便拆一招,将陳驚山刀法中的破綻一一點出。

只是,最後,陳驚山忽然将左手換成了右手,貼着中年男人腰側砍來。這變化倒教中年男人措手不及,他旋身躲過,握緊橫刀,攻勢終于淩厲起來。

陳驚山勉強接了十餘招,最終,教對面破開彎刀,刀刃直接抵在脖子上。

中年男人嗓音滄桑,他問:“陳三望是你師父?”

陳驚山幹瞪着他。

男人面上沒有一絲笑意:“一樣的臭脾氣。”

“方才教你的都記住了?”他問。陳三望倒是教出來一個好徒弟,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刀法,悟性也高,是個好苗子。

陳驚山這塊臭石頭依舊微擡起下巴,一副願賭服輸任人宰割但絕不服軟絕不谄媚的姿态。

中年男人冷哼一聲,松開他,走向沈如春。

他沒想到定王要殺的是這麽年紀輕的一個小娘子。還專程遣他來?他不理解定王心思,但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負責殺人,管他有怨還是無仇。

“小娘子,對不住了。”他揮起手中刀。

沈如春起初擔心陳驚山,沒顧着逃。沒想到這人竟是沖着自己來的。

她鎮定呵問:“是誰要殺我?”

中年男人手中刀微頓,沈如春見勢要往水裏跳。那人反應過來,一把抓住她,用力鉗着:“是定王要殺你!”

定王?!

沈如春看見那刀刃直撲下來。

陳驚山陡然出刀,接下這一橫刀。

咫尺之處,刀刃驟然止住。

男人回頭,手背青筋鼓起,好個臭小子,這一刀用了十成的力氣。

他也不再手下留情,幾個回合下來,一腳将陳驚山踹翻在地,警告他:“你別管閑事!”

“你要殺她,先殺了我!”陳驚山從地上爬起來,他看了男人一眼,旋即又注視着沈如春。他目光深深,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穿透無邊的黑夜。

沈如春看着他,心驀地被擊中。

畫船裏頭,娘子還在唱着綿長的小曲兒。黑暗裏,荷葉似烏黑的雲片般翻滾着。

娘的。方概把橫刀別在腰間,一把揪住陳驚山的衣領:“你小子,要走你師父的老路麽?”

同陳三望一樣,為個女人要死要活麽!

說完,他推開陳驚山,一言不發地瞪着他。

頭疼,師徒兩個都教人頭疼。

他很早就識得陳三望,兩人都是西北有名的刀客。在年少輕狂的時候,他上門挑釁。那時陳三望不過二十出頭,心氣也高。兩人在荒漠裏鬥了許久,最後誰贏誰輸也不曉得。兩人躺在地上,扭過頭,相視一笑。

此後,兩人再無交集。

他入定王帳下做刀客,替他做殺人的買賣。

直到年初的某天,他聽徒弟說今日碰見個刀法好生厲害的刀客,府上的侍衛都教他傷了好幾個,還是定王親自領他們去捉的。

方概是個刀癡,自然想要去會會那人。他問:“人呢?”

徒兒撇撇嘴,以手抹脖子:“教定王給殺了。”

徒兒又十分可惜道:“死得還挺慘的。”

不知為何,方概心中一跳,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他追問:“屍體呢?”

“被定王在潘園的樹上吊着。”

方概尋到潘園,在西北偏僻角落裏,一棵歪脖子樹上,見到了血跡斑斑的屍體。

春日未至,此時還是冬日的凄涼。潘園的樹光禿禿一片,李家陵闕裹着肅殺。凜冽的風吹過荒原,發出凄厲的哀嚎。

那屍體被風吹得搖晃,正面轉過來時,方概突覺一片眩暈。

陳三望蒼白的臉上,眼睛閉着,旋即又被風吹着,朝向另一面。

他走進了,看着歪脖子樹下那塊簡陋的小墓碑,與不遠處高大氣派的李家陵闕相比,它可憐極了。

一個可憐的女人,可憐的一生,埋葬在此處。

他在府時,雖不甚關心定王後宅之事。但也聽過些關于琅娘子的流言。琅娘子許多年前便病死了,十餘年後,故事中的另一個人,前來赴約。

糊塗啊!方概第一反應便是痛惜,一個世間罕見的天才般的刀客,竟這般憋屈地死了。模樣這般慘。

他将腰間橫刀插入地中,曾經,他用這刀同陳三望比試過。

他跪在地上,三叩首。

依然難消心中愧疚。

定王的事他不能插手,他收回刀,轉身離去。

如今,他不知道定王要殺的這小娘子又同陳三望的徒兒是怎麽糾纏到一處的。他只覺得這些孽緣像是一團亂麻線,纏得他腦袋都大了。

刀客一輩子,有手中的刀陪着,一心練刀不就夠了麽?

愧疚和惜才感,驅使他第一次動搖了念頭。

他轉頭看着沈如春,陳驚山警惕地擋在他面前。

方概咬牙切齒道:“需得帶個信物回去複命。”

沈如春不解方概态度的陡然轉變,但依言在腰間摸索一陣,将原本想拿去典當了的玉佩交給了他。

方概識得這玉佩,是定王府上二郎君的貼身之物。

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沈如春一眼,将玉佩收下。

長寧,定王府。

聖人敕令下,李家二郎成了準驸馬爺。

定王罕見地辦了次家宴,遷居在外的長子和長媳一并回府。

席上,定王問了些大郎近況,又同長媳寒暄幾句。最終看向李辟,道:“千牛衛雖是個閑散差事,但也是在聖人跟前辦事,你行事莫要懶散。”

坐在定王旁邊的蘇娘子笑盈盈道:“日後等你成了驸馬爺,我們可都要攀你的高枝呢。”她綿裏藏針,有心譏諷李二。驸馬爺算甚麽,千牛衛又算甚麽。如今定王将他推出去作了棄子,日後,他同大郎,根本沒甚麽可争的。

李辟向來憎惡蘇娘子這副惺惺作态的嘴臉,對她,他從來是不留顏面的回怼過去:“你若想攀高枝,肚子争氣點,給定王再生一個小崽子。到時,讓那小崽子去娶個公主回來。”

他話說的糙,蘇娘子氣得直翻白眼,又不好發作。她轉頭欲找定王說理,定王卻只是沉着臉色。

大郎出來打圓場:“我阿娘說話無心,二郎莫放在心上。”

一頓家宴吃下來,鬧得十分僵硬。

宴散後,定王忽然單獨将李辟召入書房。

“磨墨。”

李辟在他老子面前,戾氣稍斂。

磨好墨了,他退到一旁。

定王蘸墨練字,好一陣,李辟站得腿開始發麻時,定王随口問:“你貼身帶着的那塊玉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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