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驚雷
驚雷
陳驚山拽住男人的胳膊,将他摔翻在地。廳堂中幾人迅速圍合上來,外頭看鬧熱的人都為小郎君捏了把汗。
可那些人看似高壯,卻不過只是地痞之類的,平日只管靠着蠻鬥橫行。如今碰上個懂招法的,拳腳不得施展,只有挨揍的份。
衆人從地上爬起來,狼狽跑出門。
陳驚山卻擋在了門外。
他們以為這小郎君還不想放過他們,于是苦着張臉求饒。
陳驚山抱着雙臂,靠在門前,下巴朝裏頭揚揚,說出的話十分客氣:“受傷了,該去請醫師看看。”
他面上一副坦然無辜的神情,看起來真像是關心他們。
衆人腹诽不停,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調頭往堂中走。
沈如春忍着笑意替他們開了幾貼活血消淤的方子。那幾人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留下幾十文藥錢罷,悻悻離開。
外頭的人又都擁了進來,其中,有位好心的娘子提醒道:“小娘子,你近日可小心些。方才那幾人,向來同徐氏醫館走得近。”
徐氏醫館?沈如春前幾日在藥市時便聽過這家醫館,藥市中大半藥商都同這徐氏醫館結過契。她記得,幾年前,她在江州好像還從未聽說過有這麽家醫館。
未幾日,沈如春果然又碰上了麻煩事。原先答應試着給她供藥材的那幾戶藥商都同她斷了往來。
一籌莫展之際,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老媪突然登門拜訪。
老媪進屋後,旁的也不說,開口只問她一句:“你是沈煊的女孫麽?”
沈如春背部微僵,垂紗後頭的面容上波瀾不驚。
那老媪似乎早就認定了她的身份,不等她回答,便以頭抵地,向她行了個跪拜大禮。
沈如春忙将她扶起,引到後堂處。
門附近的陳驚山欲要跟過來,沈如春回頭望着他,道:“沒事。”他便退下,繼續在門外守着。
沈如春将帷帽摘下,老媪瞧了她好一陣,眼中突然泛出淚,她邊拿出帕子擦淚邊道:“苦啊苦啊。”
沈如春亦有所動容,垂下眸子,閉口不言。
“當年沈家出了這樣的事,誰都沒想到。你——”老媪望着沈如春,她曾在病坊見過這個小娘子一面,當時的她跟在沈老翁後頭,也是戴着個帷幕,後來嫌天熱,便将垂紗撥了上去。那時的小娘子同春日枝頭的金雀兒般活潑,格外讨人歡喜。
誰承想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也不曉得這小娘子是如何挨過來的……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老媪不忍再提及當年事。如今這小娘子青澀褪去,目光中多了幾分堅韌。
“沈小娘子,你可是要尋藥材?”老媪問道。
沈如春點點頭。
老媪說:“幾日前,藥市中的藥商皆收到徐家消息,說是一律不準将藥材賣與新開的醫館。”
“徐家?”
“徐道文真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枉你阿耶生前待他這般好。”
沈如春腦中嗡嗡一片響:“徐道文?”她張着眼,裏頭盡是茫然與震驚,“徐氏醫館就是他開的?”
“你不知道?”
沈如春變得有些木然。徐道文她是記得的,他比她長七八歲,先前常來沈氏醫館,阿耶把他當作半個徒兒,教了他許多藥理。她記得,自己還曾為此事而吃過好幾回醋。後來阿耶出事,便是同他有關。
她記得那日,官署中的差役來拿人,好像便是說,是阿耶害了徐家的妾。
老媪道:“當初沈家出事後,他非但不肯信你阿耶,替你們在他那大舅子面前求些情,反而閉門不見客。沈家醫館倒了沒多久,他便馬上開了徐氏醫館。這徐氏醫館如今可是占了江州半邊天。張聞遠那壞東西,前幾年也入長寧城做大官去了。
這世道,壞人過得好,好人卻受盡磋磨。”
沈如春心突突直跳,一股寒意從腳底漫到心間。當年的事,阿翁将她護得緊,不肯讓她知曉過多。後來,她被沒為官奴婢,被李辟帶到長寧後,更是無從探知沈家一案。
她只曉得他們說阿耶害了人,扛不住刑去了。阿娘在獄中也一并跟着去了。可是,她從來不相信阿耶會害人。更何況,此案疑點重重,張聞遠私刑濫刑,好像是專門針對沈家。
沈家蒙難後,徐道文便借張家之勢,飛黃騰達。如今看來,實在諷刺,也實在可疑。
沈如春心中思忖片刻,她知曉此案急不得,那些該受懲罰的人終究逃不掉。眼下,最要緊的是,先讓沈家醫館安穩下來。
“阿婆,你可知曉還有其他肯供給藥材的藥商麽?”
老媪搖了搖頭,但她此番前來,正是幫沈如春的。她道:“雖說江州城中藥商礙于徐家,不肯供給藥材,但是其他地方徐家可管不着。江州藥材大都是從周邊地方運過來的,譬如通州盛産芍藥,靈州盛産茯苓、白術、白芷……”
沈如春心領神會,道:“那我可以繞過江州城中的藥商,直接從各地采藥人手中收購藥材。日後若成了規模,在各地建立一套藥材流通體系,還能省下許多錢財,也避免受制于人。”
老媪點頭認可:“我家三郎便是專程在各地跑的,沈小娘子若是信得過,可讓我家三郎去看看。錢兩我們也不收,權當是報沈老翁昔日在病坊問診之恩。”
沈如春連連道謝。
老媪走後,陳驚山從外頭進來。他知沈如春近日為藥材一事煩憂,舀了碗飲子送給她,與她一并站在廊下。
半晌,他道:“若是他們不肯将藥材賣與你,等明日我去找他們說理。”陳驚山的觀念裏,說理有兩層意思,若對方是個客客氣氣的人,那他也客客氣氣講理。若對方是塊油鹽不進的死臘肉,那便只能用拳頭說理。就像先前揍那些來醫館鬧事的人一樣。
沈如春側頭望着他,他的馬尾高高紮起,風将鬓側頭發吹起,長眉舒展,眸子濃黑。單單一眼望去,只覺得這是個人畜無害的少年。
可沈如春曉得,他是一頭小野狼。
“我尋着法子了。”沈如春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又想到那日情形,忍俊不禁。她将老媪說的話悉數将給了他聽。
陳驚山輕聲唔了句,話裏好像還有些不甘心的意味。
“喏,”沈如春指着不遠處的藥圃,“明日,我打算将這處理出來,讓阿婆家的三郎捎些藥苗回來,栽在此處,以備不時之需。”
陳驚山望着沈如春,她身上有種扯不斷的韌勁,像沙漠裏的蓬草,久旱也不能教它死亡。一得甘霖,它便會連片地長。
阿婆家的三郎果然從附近地區運了許多藥材回來。沈如春的醫館暫解燃眉之急,一日比一日愈發要好。
這日,陳驚山忽然同她說:“明日,你去南市買幾個奴仆回來罷。”
沈如春不解:“為何?”
“醫館中前來問診的人越來越多,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再說,人多了,旁人也不敢輕易欺負你。”陳驚山頓了頓,道,“後日,我要去長寧城。”
沈如春呼吸一滞,有種難以言說的感傷。她是不想讓他走的。但她旋即便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想法是何其自私,他要去長寧城中尋師父,如今肯在此處幫自己許多,已是極好的了。她不能再賴着他。
于是,她道:“到時我将這些日子得的錢分大半給你,長寧物價高,需得多備些錢。”
“嗯。”
第二日,陳驚山同她一道去南市買了幾名奴仆。沈如春回來後,便将他們放良,留作雇工。
傍晚,六七人圍在一處吃了頓飯。
長明街上有一處酒肆,賣的是有名的梨花春。從前,沈煊最喜歡喝這家的酒。沈如春從酒肆處打了兩壺梨花春,說是要給陳驚山餞行。
期間,她喝了一盞又一盞,兩壺梨花春,一大半都教她喝了下去,也不見醉。
席散後,她覺得無聊得緊,蹲在藥圃前戳剛栽下去不久的藥苗苗。小時候,她難受時,也會跑過去嚯嚯沈煊種的藥苗苗。那時,她是拔葉子,這會兒,她曉得這些苗苗的金貴,舍不得拔,只敢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手指輕輕戳着小苗苗。
陳驚山不動聲色地站在她旁邊:“你小心些。”
沈如春聽到這話,生了反骨,只将下巴抵在膝上一個勁兒地撥弄小葉子。
陳驚山無可奈何地輕聲嘆息。
沈如春擡頭,瞪着他。
陳驚山低頭望住這雙眼,問:“你今日吃了這麽多酒,身子難受嗎?”
沈如春又将腦袋埋下去,過了會兒,扔給他一只小錦袋:“裏頭有三片金葉子,你省着點用。”
陳驚山将錦袋挂在腰間,看着她:“沈如春。”
“嗯。”
他改了口:“我之後便不會回來了。”
“哦。”沈如春輕輕應道,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般。好像,他回不回來,同她都沒甚麽關系。
陳驚山看着蜷在地上成一團的人兒,剎那間,周身血液都在往上湧。不遠處陰黑的沉雲裏,轟隆隆的悶雷在響,一場夏雨即将墜下。
陳驚山咬着牙,吞咽在心底的委屈與難受皆因她這句輕飄飄的嗯聲而成了憤懑與惱恨,他有種想要壓住她的沖動,可是愛欲翻滾,最終又教他鎮壓下去。
他想,就這樣吧。
夜間,梨花春才開始真正醞釀,酒意湧上來,沈如春覺得心中燒得慌。她想到陳驚山明日便要走了,更覺難受。這種難受比梨花春帶來的醺意更教她意亂。
她不明白這種難受是緣何,更難以分辨自己內心情感。她舍不得他走,是因為喜歡他麽?可沈如春不明白動心的感覺。
李辟已經讓她不曉得愛一個人到底是甚麽感覺了。
起初,她以為這些親密的事只有夫妻之間才能做。在床榻間,她會竭力說服自己,自己是愛他的。可是她清醒又痛苦地曉得,那根本不是愛。
後來,她明白過來,這是囚籠,她要逃出這讓人窒息的籠子。為了出逃,她學着同他做戲,學着情意綿綿地偎着他。
靈魂與軀體的剝離,早教她支離破碎。
沈如春想,或許,是陳驚山對她的好教她開始迷失,讓她漸漸對他産生依賴。但她不能長久地依賴一個人,那是只會教你越陷越深的泥沼。
可是,沈如春翻了個身,她能嗅到自己鼻息間的酒香味。她睜着眼,望着黑暗,腦中不可抑制地浮現出陳驚山的面容,他沉默着,長眉壓着烏黑的眼,亮晶晶的,像只小野獸。
他只會沉默地對你好,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于你。
沈如春胸中越來越悶,她踢開被子,幹瞪着眼。
外頭的雨忽然澆下來,鋪天蓋地傾在地上。閃電驟然劃破黑夜,驚雷聲炸響。
沈如春長舒一口氣,胸口依然悶得慌。
她披起袍子,趿拉着鞋,打開門。
又是一道閃電現,悶轟轟的雷聲中,她望見,陳驚山站在廊下。
小狗要A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