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驚雷
驚雷
江州,官署。
那幾名不良人将沈如春引到正廳堂,堂中早站着一人。
坐在案前批公文的胡謙擡起頭,望了眼沈如春,忽地輕笑一聲。他本就生得白淨,書生意氣,是用墨水潤出來的一塊白玉。
“沈小娘子,我只是請你來問些事罷,莫驚慌。”他溫聲說道。
沈如春微屈身以示謝意。
旁邊的徐道文盯着沈如春,他目光如刻刀,似乎想要從面前人身上剜出當年沈家那小娘子的模樣。
半晌,他收回目光,沖堂上坐着的胡謙行個禮,才不緊不慢道:“今日,我是為着幾年前一樁舊案來的。幾年前,我府上一名妾因被庸醫誤診,同她腹中的胎兒一并去了。當年,那庸醫畏罪自殺,獨女沒為官奴婢,後被轉送給定王府上二郎君作寵奴。”
他冷笑一聲,轉過身,毒辣地一寸寸剜着沈如春:“我曾見過那獨女幾面,如今見着這小娘子,竟是有六七分熟悉感。不知可否請小娘子摘下帷帽讓我瞧一瞧?”
沈如春站定在那裏。徐道文見她久久未言,只當她是生了怯,面上閃過一絲得意,正欲繼續施壓時,卻聽面前人開口:“你說當年是那庸醫誤診,可有證據?你說當年那庸醫是畏罪自殺,可有證據?”
沈如春字字铿锵,朝着徐道文步步緊逼,在咫尺住停下腳步。她撥開垂紗,目光炯炯,直射人心,“你口口聲聲說沈家有罪,可有證據?”
徐道文望着沈如春,幾年過去,當年那沈家小娘子眉眼張開,褪了稚嫩,竟生出幾分教他也心悸的沉穩。
“徐道文,你想起我阿耶,阿娘同阿翁時,不會愧疚麽?”
徐道文将雙手負在身後,略往前湊近,迎上沈如春的逼視,他面不改色:“有何愧疚?沈小娘子,你如今是以甚麽身份在這裏同我說話,一個奴麽?”
他話音剛落,一道清脆的響亮聲在堂中響起,沈如春揚起掌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好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徐道文箍住沈如春的手腕,眼底神色由一瞬間的發懵轉變為怒不可遏。胡謙在堂上呵斥,兩名不良衛将徐道文拉開。
胡謙從堂上走下,他面上依然嚴肅,可望向沈如春那瞬,眼底還是流露出了一絲關切。
他身着淺緋色官服,站在沈如春面前時,一大片陰影籠下來。他問:“當年之事,可有冤情?”
沈如春的手掌火辣辣的疼,縱使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緒,可當傷疤揭開那瞬,她還是不能自已。
她眼睛泛着紅,聲音有些哽:“當年,我阿耶識人不清,遭奸人誣陷,同我阿娘冤死獄中。江州先刺史張聞遠,私刑濫刑。還望刺史明察,還沈家一個清白!”
“沈小娘子好生伶牙俐齒,”徐道文恢複了些鎮靜,他理了理袖子,問,“你口口聲聲說你阿耶是遭人誣陷,可有證據?”
他哂笑着,這小娘子是如何從定王那二郎君身邊回來的他管不着,左右不過是教那二郎君玩厭了。他眼中流露出鄙夷,又有幾分得意。他根本沒甚麽害怕的,如今張聞遠在長寧城中做官,就算是出了天大的簍子,也有他擔着。更何況,現在這沈小娘子無依無靠,也無甚麽證據,能掀得起多大的風浪。
沈如春面上露出冷淡的笑:“當年我阿耶給周娘子開的不過是安胎寧神的方子,有意思的是,在周娘子出事前幾天,你家大娘子從藥市中買了川烏。這川烏可是孕婦禁用之物,那川烏給了誰吃,徐道文,你心裏不清楚麽?”
剛說完,又看着胡謙:“若胡刺史不肯信,可遣人去沈宅将我阿耶當年的問診記錄,還有南市藥肆那處川烏買置記錄一并拿來。”
胡謙遣人去将那兩處記錄取來,徐道文把玩着腰間玉佩,他同沈如春隔空望着,目光裏盡然是玩味和挑釁意。
證據呈上來,胡謙坐回堂上,比照兩處後,擡眼看着徐道文,吩咐不良衛:“來啊,将徐道文押住,把徐家大娘子帶上來。”
徐道文面上并不吃驚,反而微笑地看着沈如春。
待徐家大娘子被請來後,胡謙問及她當年購置川烏一事,她并沒有理會,反而冷眼望着一旁的徐道文,問:“那小賤蹄子和小畜生,你打算怎麽管?”
徐道文面上毫無表情。
徐家大娘子垂眸哂笑一聲,旋即擡頭,對胡謙道:“川烏是我買的,也喂進了那賤人嘴裏。我就是要害她。但是,”她陰恻恻地笑,“徐道文也知曉此事。那教唆我的人,就是他遣來的。”
徐道文臉色忽地變了,他怒視着她,吐出兩個字:“瘋子。”
徐家大娘子只是笑:“徐道文,那賤人死了後,你每年都去她墳前裝模做樣哭上一回。還真以為自己是個癡情種啊。”她指着徐道文,嘴角扯起來,笑得同哭一般,譏諷道,“你也不過是想借此扳倒沈家罷了!徐道文,你以為你有甚麽能耐,沒有我,沒有我阿兄,你甚麽都不是!”
徐道文冷漠地注視着徐家大娘子情緒的崩潰,他漫不經心道:“可是,張玉辰,你真以為,你阿兄是全心全意待你好麽?那婆子,可是你張家帶來的。”
徐家大娘子教他這般冷血無情地話激得更加崩潰,她極力否認:“我已經寫信告訴我阿兄,将你欺負我的事全都說與他聽了。徐道文,你等着吧。”
胡謙呵道:“将兩人收押入牢!”
徐道文并無懼意,不慌不忙朝胡謙行了一禮,主動随不良衛往廊下走,經過沈如春面前時,他停下腳步,勾着笑:“幾年未見,小娘子倒是長進不少。我是恨不得沈家倒臺,但你阿耶的死,同你幹系更大些。”
沈如春眸中泛着凜冽寒意:“徐道文,你甚麽意思?”
徐道文卻只是幹笑兩聲,往前走去。
胡謙走下來,站在她面前。他措詞片刻,說道:“沈小娘子,此事我會上報長寧。”其實,他也沒十足把握能替沈家翻案。雖說當年事他未親身經歷,但聽徐道文話中意思,他敏銳地探知此案背後錯雜關系。
若說張聞遠是為了自家妹妹,而陷害于沈家。那為甚麽要趕盡殺絕,甚至将沈家娘子都沒為官奴婢呢?此案後頭,應當不止張聞遠這麽簡單。
胡謙見沈如春面上沒甚麽血色,命人端了碗熱茶上來。沈如春婉謝後,回了沈宅。
徐道文說的那句話墜在她心上,攪得她十分不安。
夜裏,她忽然夢見了從前事。
還是與李辟初見那回。
張聞遠引李辟來病坊見阿翁,沈如春轉身,同他撞個滿懷。她撥開垂紗望着他,李辟狹長眸子垂下,忽地,他面目化成了可怖的兇獸,他張出爪子,将她抓入懷裏。
沈如春身子往下墜,到黑漆漆的洞底時,三雙泛着綠光的眼睛,森森地盯着她。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慢慢的,沈如春望見了三張慘白的臉,是她的阿耶,阿娘同阿翁。
他們空洞的眼中垂下血淚,張開口,凄怨叫着:“小春娘,你為什麽不下來陪我們。是你害了我們,害得我們好慘!”
沈如春小腿往下一蹬,從睡夢中驚醒。她仰起身,月光冷幽幽地照在窗戶上,外頭是風吹樹影的婆娑聲,這些枝葉摩擦的細微動靜教沈如春聽來卻是暗夜中鬼魅潛行的聲音。
她下榻,點亮燈。
重新躺回床上,閉眼,入目又是那三張慘白的臉。徐道文說的話在她耳邊盤繞,你阿耶的死,倒是同你的幹系更大。
他這話是甚麽意思?果真是因為她麽?一切的源頭都是她,而她,當初竟然還天真地向那罪魁禍首求救?
一連數日,沈如春精神都不大好。夜裏,總是斷斷續續地做着當時的噩夢。
桃娘同延慶幾人瞧出她面容憔悴,想些法子逗她笑,可根本沒甚麽用。胡謙也特地來過幾回,數次都未在前堂見着她。
他問看店的桃娘:“你家小娘子呢?”
桃娘想着興許這胡刺史能開解開解小娘子,于是便跑到後宅,同沈如春道:“小娘子,胡刺史來了。”
沈如春撐起精神,去前堂看他。她以為胡謙是來尋她做推拿的,只是讓他躺下。
胡謙依言躺下,很快,他察覺出沈如春的不尋常,問:“你這幾日可是不開心?”
沈如春沒作聲。
胡謙道:“徐道文現下還在牢獄關着,等長寧城那處消息傳來了,便可行處置。”
“嗯。多謝。”
“沈如春。”胡謙突然坐起身,他想起徐道文在堂前說過的話,他說她曾經被定王府上的二郎君養在身邊過。他不知她那時到底經歷了甚麽,可他不會因此而嫌棄她,他望着她,想說甚麽話。
沈如春卻道:“我這幾日沒休息好。”
胡謙再也沒說甚麽話。
是夜,沈如春又做噩夢了。
夏日多暴雨,如今外頭又下着傾盆大雨,天地間只聽得風雨聲。不時,還有電閃雷鳴。
自從那日夢魇起,沈如春夜間便一直點着燭睡。如今,那燭快燒到盡頭了,她起身欲去點盞新的時,窗戶忽地被撞開了。
涼意同濕意一并撞進屋中,一豆燭火被吹得微弱欲滅。同那風雨一并進屋的,還有一個裹着黑袍渾身濕漉漉的少年郎。
雨水在他腳下蔓延開來,他的頭發粘濕在臉側。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沈如春,幽黑的瞳孔中好似也浸着水汽,迷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