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命俦嘯侶 (下)

第34章 第十七章 命俦嘯侶 (下)

三美做了一個夢,夢到成百上千只有羊那麽大的鴿子從仁河水庫裏飛出來,它們翅膀擠着翅膀,黑壓壓地從幾個村子的上空飛過,一位90多歲的老太太指着天上說:“阿媽啊,我看到了飛機。”她的牙齒只剩最後兩顆,像拴馬的樹樁堅守在牙龈上,鴿子越飛越低,越飛越低,把麥子和四季豆一起壓扁了,三美聞到新鮮的植物死去的味道,頓感自己化身為一只青色蚱蜢,站在一片傾頹的綠色裏。

她醒了,原來是昨晚太累,入睡時太過緊急沒來得及把覆蓋在被子上方的毯子完全鋪開,一團毯子壓在胸口上,使得她做了如此詭異的夢。

天還沒亮,自搬到山上以來,她似乎很少真正睡到天亮。她把臺燈打開,重新掖好被子,拿出手機查看今天的天氣信息。

她一直沒有換手機,還在用當初徐客給的那個諾基亞,如今按鍵已經明顯磨損了,訂閱的天氣預報短信息說今天多雲間晴。她在等一場雨,但并沒有因為短信而失望,她心裏清楚,沒幾天就會下雨了,昨夜她已經在森林裏聞到了雨前的氣息。

想着那陣氣息,三美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叮叮”,又一條短消息,她睜開眼,嘀嘀按了兩下,是劉德成發來的,只說了幾個字:“我今天要去相親了。”

這條莫名的信息讓三美完全失去了困意,幹脆起來穿好衣服,随便吃了一點東西,帶着狗子和工具進了林子。

她完全忘記回複那條信息了,劉德成拿着手機悵然若失地在鎮上唯一的冷飲店等了很久,一直到十點多,也沒等到她的回信,此時,他的相親對像才姍姍來遲。

“對不起,我今天起晚了。”

女孩不算漂亮,但也不醜,白淨的臉蛋,幹淨的劉海,整齊的頭發剛好到肩胛骨的位置,耳後兩縷頭發挽到後腦勺上,別了一只碧綠色s的蝴蝶結發卡。劉德成收起手機,給對方拉開椅子:“我給你點了燒仙草。你吃早餐了嗎?”

“沒有哩!要不我們拿着奶茶去吃帶皮牛肉米線吧!”

劉德成無法抗拒她的提議,木讷地跟在女孩身後。

女孩是鎮中心校的老師,父母都是老師,劉德成也會在下學年調到鎮中心校,這是秀姨頂頂滿意的家庭,劉德成也沒有什麽好抗拒的,他快30了,快30還沒結婚的男人,人家也是多少覺得有點問題的,要麽是上面不行,要麽是下面不行。

從前劉德成一直覺得自己是行的,似乎就是在吳老師死後,他就真的不行了。

這件事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連自己都很少去想。這是他的人生信條之一——事情不能細想,一細想,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他們就在離鎮政府不遠處的牛肉店吃米線,快吃完時,看到日娃和馮玉斌一前一後走到店裏來了,日娃點了一個大碗還另加一碗米線,快臉盆大的米線缽子堆出一座小山,馮玉斌只要了一個小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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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德成換了一個位置背對着他們,他不想讓日娃看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

十點多了,店裏吃米線的就那幾個,每一桌的對話聲都能聽清楚,劉德成豎着耳朵,聽到日娃他們在說什麽土方呀,壓強呀,只當是日娃要在林地裏修什麽建築或者裝置,或許今天是沖馮玉斌要批文來了。可和馮玉斌要,能要到啥呢?就算要,也得是找王明祥要啊。

想到王明祥,他的心裏又産生了一種怪異的感覺,他以後的日子就是找王明祥要來的。

上個月他一趟趟往鎮上跑,就是因為王明祥一趟趟地要見他,原因很簡單,他也不相信吳孟林是意外死亡的,他想撬開劉德成的嘴,逼劉德成說出一個對何雲道非常不利的現場出來。

劉德成心裏清楚,這是他唯一一次能和上層領導做交換的機會,也是一個踏錯了就會卷進去的漩渦。

要不就是被傅國平和六叔威脅,要不就是被王明祥利誘,兩邊都不好惹。思量很久,劉德成心裏埋藏着吳老師死亡的秘密,和王明祥做了一個交易:把他調到中心校入職的那一天,他就把自己知道、掌握的資料都交還給王明祥。

劉德成只是一個小小的村完小主任,但是他上過電視,還掌着縣教育局的門面,他知道王明祥就算要整他,也沒法放在明面上,往鎮上多跑幾趟讓他涮涮出出氣不算什麽,重要的是能調到鎮中心校去。

被三美拒絕之後,他更堅定地選擇了這一條路。此刻他用力把一塊嚼不動的牛筋強行咽了進去,一口氣沒緩過來,憋得脖子通紅。

好在日娃他們吃得很快,沒多大會兒倆人就走了,劉德成這才扯了兩張餐巾紙,快步沖到餐館後門的泔水桶前,猛烈地咳嗽,把卡在喉嚨處的牛筋整塊吐了出來。

現在董國華不可能提供材料,馮玉斌只能再從派出所那裏想想辦法,目前能确認的只有當晚确實有一個人和吳孟林在一起,極有可能就是那個人拿走了吳孟林的材料,可究竟是誰,僅僅靠馮玉斌的人,實在是很難弄明白。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副所長親自辦的程序,除非能在縣公安局找個人想想辦法,否則真就沒轍了。

如今更緊急的情況是,鄭德多并沒有遵守和三美之間的約定,第二天下午就重新開工了。想也是,何雲道怎麽會畏懼三美和日娃呢?他随時可以把他們倆,尤其是三美,圈死在這片森林裏。

挖掘機帶着上位者的漠視挖了一整夜,魚塘和水庫之間的土壤層越來越薄,水庫堤壩能撐多久,誰也不知道,幸運的話也許是幾年,不幸的話也許就在今夜。

馮玉斌不方便上下打點,只能依托日娃出錢出力,散財、吃飯、唱K、求人,這麽辦了小一周,終于讓他從縣公安局一個辦事員那裏聽到一點點有用的信息——那天晚上,監控顯示吳孟林是坐着一名男性的摩托車出城的,但是那輛摩托型號太常見了,加上對方故意遮擋了面部特征和號牌,只有內部真正處理所有程序、并且把事情壓下來的人,才知道騎摩托的究竟是誰,吳孟林真正的死因又是什麽。

這段期間三美也沒閑着,她反反覆覆找了董國華不下十次,每一次都失敗而歸。

董國華的嘴巴一旦咬緊了,那就是真的閉緊了,不可能從她嘴裏問出什麽來,日娃醉醺醺從縣裏回來的那一晚,三美又在董國華那裏吃了閉門羹,倆人在去找對方的中途,在兩棵巨大的杉樹下面相遇了,日娃趴在地上給三美演了一出哇哈哈,好在三美力氣大,才把他連拖帶背弄回了院子裏。

天氣已經暖和多了,火燃不燃對人的影響不再那麽大,日娃喝醉以後活像一只狗,軟綿綿地躺在椅子上,嘤嘤地哼着,也不知道嘴裏究竟在說什麽,三美俯下身子聽了幾次,都沒聽清楚內容。

她很煩照顧醉酒的人,小時候每每父親喝醉,阿媽就像今晚的她一樣忙活來忙活去,她為丈夫忙活了一生,最終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

但三美知道自己不是阿媽,日娃也不是自己的父親,她已經徹徹底底把阿媽對父親的無限縱容和依賴從自己的心裏剜幹淨了,她絕對不可能像阿媽一樣,為了一個男人而草草處理自己的人生。

喝了一整壺三美泡的濃山茶,屙了幾泡尿之後,日娃的酒終于醒了許多,他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左手緊緊挽着三美的右腿,而三美正在用一個蒼蠅拍用力拍打他的手臂,想必已經拍了很久了,拍出了一塊接近四邊形的紅印。

“對不起對不起”,日娃松開手道着歉,想站起來,腿杆一軟,呲溜一下滑坐在地上,褲裆被碳燒破了,他只覺得胯下一陣辛辣,“叽叽哇哇”地叫着跳了起來。

這下酒是徹底醒了,他捂着屁股,一邊“哎呦哎呦”,一邊把求人打聽到的內容給三美複述了一遍。聽到“摩托車”,三美立刻本能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知道了,是劉德成!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是劉德成,但她十分确定,那個人肯定是劉德成。

沒有多加猶豫和解釋,三美單刀直入地給劉德成打了電話,聽完三美說的內容,劉德成久久沒有回應,一段長長的沉默過後,劉德成才在電話那頭重新出現,仿佛是先穿越去未來确認了自己到底有沒有好下場之後,才抓緊時間趕回來此刻作出應答:“确實是我。我們見面說吧。”

見面的時間在星期天的晚上,學生就寝點完名之後,劉德成在騎着摩托車到木屋來找三美,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森林裏的夜莺偶爾叫兩聲,狗子已經見慣了這位來客,趴在地上沒有出聲。

劉德成坐在三美的對面,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三美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子,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實在是不懂男人,他們明明把一切都看得清、算得清,卻總能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來,看着劉德成頭頂的發旋,三美朝後躺在椅背上:“你不是要當面和我說嗎?我想知道吳老師究竟怎麽死的?他是不是把一份檢舉材料交給你了?”

“我其實也不知道,他讓我趕快跑的時候還是活着的。”

“他讓你快跑?誰追你們了?”

劉德成擡起頭,望着三美的眼睛:“一個刀疤臉。”

盡管早就模糊地知道,但聽到劉德成親口說出來,三美的心還是被輕輕撞擊了一下,她對何雲道有感激,有欣賞,也有敬畏,但這都不是此刻讓她周身不适的理由,此刻,是恐懼撞擊了她,對人性的恐懼,讓她猶如裹上海洋垃圾的海龜,在一種沒有邊際的漂浮中難以呼吸。

她感到世界有些失真,腳下的土地在慢慢扭轉,父母的矛盾和死亡,叔伯的逼迫和責罵,鳳麗上一回過敏時的險境,仁河水庫的堤壩,六叔的刀疤臉,殘疾同事畸變的手肘,劉德成那個開始旋轉的發旋......三美的眼前出現一片淡淡的紫色,那紫色猶如鳶尾花瓣的末端,搖搖晃晃,朦朦胧胧,漸漸把她的整個世界覆蓋起來。

“但我沒有拿到材料。”劉德成的話把三美從紫色的夢魇中帶回到火堆旁,她下意識揉了揉眼睛,“什麽?”

“吳老師沒有給我什麽材料。”

三美盯着他的眼睛,企圖找出一點破綻,他的眼睛裏有火光,有自己,有一絲絲渾濁的瞳孔邊緣,有疲憊,但沒有謊言的樣子。随後她立刻放棄了追蹤,她從來不擅長于從對方的眼睛裏追蹤謊言,于是她輕輕地說:“沒有就算了,我只是問問你罷了,沒必要特意跑一趟的。s”

“我恐怕你要誤會我。”

“你幫吳老師逃跑是好事,我會誤會你什麽呢?”

劉德成被問住了,他局促不安地握着自己的手腕,三美把腳邊編到一半的竹籃子拿在手裏繼續編織:“相親怎麽樣?”

“雙方都挺滿意的。端午前就辦客。”

“這麽快?哦,我的意思是會不會太倉促了?”

劉德成沒再應答,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三美的臉,他在期待有點什麽,卻沒有得到,他的目光淡下來,他早知争取本來就是一件碰運氣的事情,如今争取到的,雖然不是最好,只要比原來好,似乎也就夠了。

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就在這時落了下來。

找資料這條路到劉德成這裏就算徹底斷了,沒有詳盡的檢舉材料佐證,就憑一張嘴,馮玉斌就算告到北京都沒用,這個臨時湊起來的“反挖掘小組”的工作算是陷入了僵局。

這邊毫無進展,那邊卻在持續施工,要是在雨季來臨前他們就完成了工程,情勢會更加不容樂觀,三人在馮玉斌老丈人家又碰了一面,這一回院子裏沒有羊糞肥了,馮玉斌的老丈人給他們弄了一桌子好菜,邊吃邊聊。

三美覺得,事到如今,還是只能從鄭德多本身下功夫,能說得動他的,估計也只有王明祥了。這件事她和日娃都沒法辦,只能馮玉斌去辦。

可要找王明祥,就意味着要低頭,要做小伏低,要把自己的自尊放在王明祥的煙灰缸裏讓他的煙頭炙烤,三美并不覺得馮玉斌這個年紀的人可以做出這樣的“犧牲”。

果然,聽了三美的提議以後,馮玉斌的妻子不知從哪裏突然出現,按着馮玉斌的肩膀頭子:“他都這把年紀了,又不可能再升了,剩下的日子全靠熬的,井水不犯河水那麽些年了,現在讓他去求那王明祥,論輩分,他得管我們老馮叫叔呢!哪裏像話嘛?”

三美和日娃面面相觑,馮玉斌嘬了一口酒,把妻子的手從肩上拿下來牽在手裏,緩緩地開口了:“這事是不好辦,王書記不見得就願意聽我說呢......不過,辦事嘛,也未必需要求人的,咱們和他換就行了。”

他妻子還想說什麽,他拍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撫:“王書記如果知道鄭德多捅那麽大簍子,恐怕靠自己也是兜不住的,咱們幫幫他就是了。”

“幫什麽幫?這事本來就和你們仨一點關系都沒有!”馮玉斌的妻子急得額頭擠出來一排深深的擡頭紋:“一個是不受待見的老東西,一個是半大女娃,一個還是個省城來的,你說說,你們仨會湊在一起,是不是本來就挺不合理?”

日娃憨憨地抓着耳朵:“嬸子,你先別氣嘛,你看我們三個,一個是少水鎮鎮長,一個是向羊村的娃,我老家不也是少水鎮的?咱們這叫老鄉同心其利斷金。我們辦的這也不是啥壞事,權當積陰德了呗,以後下去了,後人......”

“胡說八道什麽?”三美一掌拍在他背上,日娃這才閉嘴,三美沉吟片刻,站起來端起自己的酒碗:“嬸子,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我是實在沒法裝沒事人似的待着,我也知道您是真心愛護鎮長,我和您保證,找王明祥這事,我一定好好出力,不讓鎮長受任何委屈,不僅如此,我還要王明祥倒過來求鎮長哩!”

說完,一口氣把整碗玉米酒都喝了個幹幹淨淨,把碗“啪”地拍在桌上,結果沒放穩,往桌下掉了,她一個右弓步伸長了左手去接,用這個匪夷所思的動作,在半空中穩穩托住了酒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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