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發轫之始(上)

第43章 第二十二章 發轫之始(上)

三美的計劃書沒啥格式可言,用詞也都是大白話,董國華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入股資金五五,盈利也是五五,且她不需要參與管理和經營。

這乍一看是撿了大便宜,但董國華還是緊緊皺着眉頭,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三美心裏忐忑,局促地喝了幾口茶水,工地上的茶勁兒大,不是普洱、紅茶一類,而是山茶,又濃又苦,喝得她想打幹嘔,緊緊閉着嘴巴,生怕真的打出來。

“我覺得你的想法還不夠成熟”,董國華終于說話了,三美不敢搭腔,把頭湊過去一起看着計劃書,“首先,我不參與經營的情況下你還要和我五五開,這種分配方式本身就不合理,時間長了你會有怨氣,不利于公司經營。還有,現在你想到的業務範圍只有野生菌采收和交易,你的林地規模太小,我粗略算了一下,一旦你和我五五分,我們各自的利潤空間都很小,如果你想要我出資,就得拿出更好的東西來。”

董國華的語氣很平靜,三美卻聽得耳根發紅,董國華給她的茶水裏添了一點白開水,耐心地解釋道:“你這塊林地能拿10年,以後這個承包權會變得越來越稀奇,所以我還是很有興趣的。你也別急,先到處走一走,逛一逛,出去多看看,只要你方案可行,我願意一起承擔資金上的風險。”

董國華說的話就像她蓋的房子一樣穩,三美的心裏有一種忙碌一天之後的入睡前才會産生的滿足感,她道了謝,準備走,董國華叫住她,給她拿了一本書。

書已經沒有封皮了,目錄也只剩一半,紙張邊緣軟軟的,絨絨的,想必董國華應該是翻了又翻,看過很多遍,才能把書看成這個樣子。三美拿在手裏大概看了幾眼,只看到一些“經濟規律”“市場價值”之類的字眼,她把書小心翼翼收在包裏帶回去,當天晚上就仔仔細細地讀起來。

第一章講的就是社會經濟常識,每個字都認識,讀起來卻生澀難懂,要是以前,她早就丢在一邊了,這回不知怎的,竟硬着頭皮慢慢啃起來。鳳麗回家,看到三美埋頭苦讀,以為她還在堅持自考複習,笑嘻嘻地湊過去一看,竟然是經濟學常識,嘟囔道:“直接看這一本也太難了,姐,你要真感興趣,不如先把我這本看一遍?我都做了筆記的,你不知道的問我就行了。”

鳳麗拿來的是一本叫《小狗錢錢》的書,封面跟童話書似的,三美解脫般把那本大部頭推到一邊,從一只小狗開始慢慢進入了狀态,鳳麗默默地把自己的臺燈挪了過來,坐在三美對面,也拿起一本叫作《槍炮病菌與鋼鐵》的書,狗子總是能很快察覺屋裏的氛圍,在桌邊轉了幾圈,最後選了一個非常舒适的體位躺了下來。

夜晚安安靜靜,最近連風聲都沒有,蛐蛐時不時叫兩聲,鳳麗時不時擡頭看看三美,她專注的樣子和平時很不一樣,似乎連面相都變得棱角分明了一些,額前的碎發安靜地垂在眉邊,偶爾随着呼吸飄動一下,鳳麗覺得三美真美,像一棵盛夏裏的草本植物一樣美。

與野生菌有關的夏天總是很忙,三美幾乎每一天白天都有事要做,日娃的林地裏菌子品種少,但真要采摘起來,也是需要費不少功夫的,她得下山,進村裏再找幾個幫工。

仁和村整體搬遷重建的位置就選在向羊村附近,兩座村莊只隔了一條路,聽說在行政管理方面,也通過了村民代表大會決議,和向羊村合并成一個行政村,原支書鄭德多因為仁和水庫決堤的事接受處罰,不再擔任職位。

向羊村通公路,地勢又平坦,原仁和村的村民當然同意整體搬遷了,就是向羊村的人有些意見,并了以後,這以後集體的事該怎麽辦呢?再過幾天就該過火把節了,公房

村裏辦事、辦席的地方

就那麽大點,怎麽擠得下那麽多人?最要緊的是,并成一個村子,生活習慣大不相同,能不能合得來?會不會惹出事?

傅國平也頭疼,他一個人又當書記又兼主任,本來就累死了,現在兩村合并,人口一下子多了2/3,單單是重s新整理教育、養老、土地、宅基地......的文書,就要了他半條老命了,目前最迫在眉睫的是,上面還要求他要組織今年的火把節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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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村合并以後第一次集體活動,到時候縣上的領導和媒體也要來。

這回要是辦好了,上面肯定會給他記一筆,可要是辦差了,也要被記一筆,這不,他正在辦公室抓頭發呢,聽副書記說三美進村裏招人,簡直就像遇到了大救星,小腿一蹬就沖到村口,把三美連拖帶請地弄到了村委會,求着三美幫他一塊想想辦法。

火把節對彜族村民的重要性無異于過年,這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日子,也是男女相好、鬥歌的好機會,就連在外務工的村民,都會盡量騰挪假期千裏迢迢地趕回來。殺豬宰羊、操辦大席、祭祀、待客、組織篝火舞會......這裏頭樣樣都是事兒,事事都是麻煩。

看傅國平着急的樣子,三美立刻搞清楚了狀況,心裏快速盤算了一會兒,慢悠悠坐下來:“您這不是有副書記他們幫忙嘛,他們都是老資格了,這村裏人,他們比我更熟哩。”

傅國平已經見識過三美的手段,知道她這話是什麽意思,主動說道:“三美,你別拿我尋開心了,就那幾個老頭子了,開電腦都要教半年,他們能辦出什麽像樣的活動出來?你也知道,當初仁和水庫那事鬧得大,輿論影響不好,現在當官的想把咱們兩村合并以後的‘好日子’宣傳出去,這可是政治任務,我現在壓力确實是太大了。你如今在兩個村都是能說上話的,我也不讓你多幹什麽,就上次你在鎮上辦的那個節目不是蠻好的嘛,你就結合一下咱們自己的文化特色,給我也弄一個出來。再說了,你本來就是彜族,祭祀、舞會什麽的流程和一應細節你都比我清楚......哎呀三美呀,這事我只能找你了,別人還真就辦不了。錢的事你別擔心,我來想辦法。”

三美随意地玩弄着面前的茶杯蓋,“衆口難調呀書記,這事可不是說起來那麽簡單呢。再說了,我算啥東西呀,讓我來辦這事,兩村裏那些老頭子能答應?祭龍都不讓女人去,咋可能讓女人辦火把節的事,你這,你不是故意為難我嘛......”

“哎呀劉三美”,傅國平急得快跳起來了,“上邊催得那麽急,這就十來天時間了,你讓我上哪兒想辦法去!幫幫忙,啊,看在我給你弄向陽林的份兒上......十幾萬塊錢租十年吶,你已經占了我大便宜了!”

三美一想,倒也是。其實現在對她來說,辦個節目、組織人力物力搞一下祭祀,完全不在話下,不過趁此機會,她還是想讓傅國平也給自己出點力,于是湊在他跟前,輕聲地把自己想争取何雲道那幾片山林的采摘權的事兒說給傅國平聽:“您也不需要多做什麽,就按我說的彙報,何雲道自然會答應。其實我知道,您很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我也是啊。反正他們上面的人愛咋個鬧咋個鬧,我們底下這些小咪渣

小角色

總不能跟着他們瘋、為了他們死,你說給是

是不是

?我也不讓您為難,更不會讓您吃虧。咱一起想辦法,一起過好日子嘛。”

傅國平一聽,覺得三美真的是個聰明人,比他認識的大部分男人都能幹。根據三美教的,他轉了幾道終于聯系上何雲道,開始倒苦水,說是兩村合并以後,田地分配問題遲遲沒有整理清楚,村裏閑着的壯勞力多了,平時沒事做,難免會有摩擦多生事端,不利于人員管理以後公司要辦什麽事用得上他,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了。幹脆讓閑着的村民參與林地的運營,給公司打工,有收入了,人就不會鬧起來了。

仁河水庫的事辦完了,舅舅和母親都滿意,何雲道又從母親手裏争取回了更多的管理權力,加上老婆還懷孕了,他一天天的也是忙得要死。傅國平倒是說得有理有據,不過專門請一批人工來采摘菌子、經營林地,這事對他來說,比讓山林空置着成本更高,看他有些猶豫,傅國平趁機賣乖:“只要您把林地讓我托管,我保證,不僅把山給您管理好,每年還給公司盈利。”

本來就不是太重要的事,何雲道讓下面的人和傅國平對接了一下,傅國平就代表村委會把林地托管起來了。

傅國平心細,托管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向陽新村的名義,老老實實給馮玉斌和縣林業、國土資源、農業管理部門分別打了報告,意思就是“各位領導大家好,現在山林的管理權在我手裏”,後頭的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火把節正式開幕那一天,三美順利和傅國平簽訂了合同,以很低的價格承包了林地裏的野生菌采摘權和森林管理權,作為交換條件,她必須承擔林地的消防和防病蟲害義務。

這對二人來說是一個雙贏的結果,其實就算不和三美合作,何雲道那幾大片林地的管理任務遲早還是會落到他身上來,現在倆人一合作,不僅三美有賺頭,自己也不用分心去管理那麽大面積的林地了。更別提簽完協議以後,三美暗搓搓給自己拎了兩籃子菌子——表面鋪的都是口感正好的骨朵青頭菌,底下是兩沓用蕨葉包好的粉色好東西。

傅國平喜滋滋地把菌子拎到自己宿舍,一會兒又拎了出來,對着煮飯阿姨說:“娘娘,中午弄個炭烤青頭菌,改善一下夥食!”

晚上,羅麗的講話結束以後,“原仁和村整村搬遷 暨 向陽新村兔年火把節聯歡晚會”就正式開始了,還是楊俊找的表演班子,還是一樣的熱鬧,還是一樣的笑聲伴随一樣的嗑瓜子聲。

文娛活動最大的作用也許就是讓平日裏忙碌的農民能夠放下疲憊,真正放放松松地享受簡單的快樂,這一臺晚會,三美她們辦得比上一次還要好,等到零點時,随着最後一個節目落幕,成片的煙花在打谷場

村子裏打谷子的空地

上空炸開,映得村子一片光亮。煙花快燃盡時,事先布置好的篝火“騰”一下在打谷場中心燃起來,火焰竄得高高的,放置在四角的音響播着喜慶的節日音樂,兩個身着民族服飾的主持人——楊俊從夜店請來緊急培訓過的,拿着麥克風,立刻把現場的氣氛搞了起來。

不管是向羊村還是仁和村,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大家都驚喜極了,就連從縣裏來的領導們也看得津津有味。一般來說,這種活動進行到九、十點,領導們就會先後離場回縣裏,這一次興許是真的太精彩,氛圍太到位,羅麗打頭的幾個領導不僅沒有先離場,還進入到群衆隊伍裏,大家手牽着手,圍繞着篝火跳起了“咿嗦喂

一種彜族舞蹈

”。

現場的燈光打得足足的,電視臺兩個攝像也高興,本來進村拍夜景是他們最怕的事了,光線差,也難找到能配合的村民,沒想到今天一切都很順利。從白天開始,鳳麗一路帶着介紹情況,還負責給他們找采訪對象,原本艱苦困難的任務變成了一次有趣的下鄉經歷,記者沒有怨言,還拍起了合照。

采訪和拍攝結束時,三美讓日娃送記者去鎮上賓館休息,借口節日風俗、祝福不容拒絕的名義,給每個記者都拿了幾個彜族刺繡裝飾的精美小荷包。不用說,裏面自然也少不了別的東西了。

第二天的祭祀,三美沒有出現在現場。祭祀的時候不讓女人去這一點讓她十分鄙夷,不過今天不讓女人去正好,她正好找女人們說說事。

上午八點,男人們擡着豬頭、五谷,牽着牛羊雞鴨,跟在禮樂隊和唱跳的隊伍進山去的時候,三美把女人們都召集了起來。

村裏的婦女、小女孩都站在打谷場裏,三美站在打谷場上面的表演臺上,手拿着話筒,開始了她的“演講”:

“火把節祭祀,不要咱女的去,咱還不稀得去。今天我把娘娘們、姐姐妹妹們叫來這裏,是想請大家幫一個忙。我把我們村子後面,半條甲馬坎山脈的林地都承包了,公司很快就會成立,急需要人手,你們誰願意的、喜歡的、覺得自己是撿菌子能手的,到這邊,找芬姐和鳳麗報個名。”

說完以後,三美靜靜地看着底下的反應,和她預料的一樣,大家都只是交頭接耳,沒有人站出來,她繼續說道:“我會先組織大家去辦信用社的存折,到時候你們的工資直接打在本本上,除非你本人拿着身份證去取,否則別人絕對取不出來。”

這句話剛說完,一位年輕一些的婦女抱着孩子立刻站起來,高高地舉着手:“我,我報名。”說完興沖s沖地跑到鳳麗身邊。

這下人群騷動了,議論的聲音也大了許多,三美覺得這次“演講”比自己想像中順利得多,情緒也激動起來,她閉着眼睛平複了幾秒,繼續說話:“在我公司裏做事情,只看能不能幹、踏不踏實,不要求大家文化有多高。”

這下可就不得了了,起碼十來個人争先恐後地加入了報名隊伍,鳳麗其實沒想到能有這麽多人,在她的印象中,村裏的女人都是木愣愣的,只曉得聽男人的話,小時候聽阿爸的,長大了聽丈夫的,老了聽兒子的,沒想到三美三句話就拿住了她們最在乎的點,她在登記的間隙看着臺上的姐姐,覺得她真的很不一樣了,她的身上多了一種從前不曾見過的感覺,比起那天晚上的草本植物,現在的她更像一棵樹。

“你們真的是憨,她擡嘴說說你們就信,萬一她反悔勒?我說劉三美,你憑啥站在上面說話?你只能和我們一樣站在下面。”

人群安靜下來了,報名的人也回過頭看着,說話的是一個叫李豔萍的女人,原先和秀姨關系最好,一看是她,三美就不意外了,眼神從她身上淺淺略過,對着報名的隊伍平靜且鄭重地保證:“現在是法治社會,村子裏也要講法律,公司會和你們每個人都簽訂勞務合同,如果我不給工資、少給工資,你們就可以去法院告我......”

沒想到她話音未落,李豔萍就叫嚷起來:“告你?哪個認不得你和馮玉斌、還有縣上的羅書記關系好?我們告你,咋個可能。到時候你想咋個賴就咋個賴,還簽合同,呵,我用腳在紙上踩兩腳,都比你的合同靠得住些!”

鳳麗一聽就急了,這不是法盲、文盲、智盲胡攪蠻纏嘛,她站起來回怼道:“豔萍娘娘,秀姨燒了我姐的林子,你又在這裏攪屎,你們兩個真的是一丘之貉,難怪平時合得來!”

“你讀過幾本書就了不起啦,啊?哪樣丘?哪樣河?秋

熏制

臘肉麽是秋香腸?你們兩個加起來的歲數還沒有我大,吃的米還沒有我吃的鹽巴多......”

“她是說你打仿

就像

蓮花白,越老麽越泡

泡,讀pao(一聲),啊,這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詞我該怎麽解釋呢,意思就是不踏實、靠不住、離譜、笨。

!”

三美和鳳麗循聲轉頭一看,說話的竟然是董國華,她朝着人群,一邊走一邊罵:“就是你們這些老婆娘,不會幫着後輩想想,年輕人才會受那個多罪。李豔萍,你家姑娘不是人嘎?你就不想着幫她鋪鋪路,死了給她留點東西嘎?人家劉三美給你機會打工掙錢了,你還在這裏日叫

亂叫

,我望着你是單手打抖半邊瘋了。”

李豔萍還來不及還嘴,她直接走到她面前,近距離瞪了她一眼,這氣勢壓得李豔萍不敢再作聲,董國華走進人群正中間,大聲喊:

“我和各位姐姐交個底,這個公司是我和三美一起辦的,将來要是她跑了,不發工錢,你們盡管來找我,到時候就算我親自克拌水泥灰,也有本事把你們的工錢按數目發出來!一角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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