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發轫之始 (下)
第44章 第二十二章 發轫之始 (下)
也許是一整個夏天的宣洩讓老天爺疲憊,九月的雨一下子變得柔和了許多,不再劈頭蓋臉地把水珠子重重地砸進森林裏。
有了董國華的資金,公司順利成立,就叫“美好商貿”,業務範圍不僅銷售野生菌,還有蜂蜜、土雞蛋、四季豆、圓白菜等一應農副産品。這是在公司登記注冊之前,三美和董國華合計了許多天才定下的經營範圍,只有成規模了,銷路才更容易打開。公司運營和管理基本上都由三美做主,菌季一心做野生菌,非菌季就做各個村裏現成的農副産品。
這樣做有一定的風險,畢竟農副産品都是看天吃飯,受政策變化影響也很大,但是董國華覺得,做生意不能光盯着掙錢的事做,有些不掙錢的事,只要能做就得盡量去做。
她們把山都承包了,不讓山民零散采摘,原本雨季指着菌子增加一點收入的山民自然就有意見,有意見就容易使絆子,倒不如平時就和他們建立聯系,幫助他們解決農産品銷售的問題。農村人嘛,就講究一個情面,美好商貿都做到這份上了,是情意,也是不好得罪,山民自然也就不折騰了。
更重要的是,作為商人,能做的事越多,與政府的聯系就越緊密,只要這層緊密關系一直在,就不愁公司沒有飯吃。
董國華想得沒有錯,美好商貿是鎮上第一家往外集中銷售少水鎮農副産品的公司,政府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是要多出力幫着解決問題的,好幾次有不安分的人想找事兒,都讓馮玉斌想辦法壓了下來。
對他來說,美好商貿做得越好,他往上争取資源的底氣越足,資源越多,少水鎮就能發展得越好。更別提三美算是和他一起“同甘共苦”過來的,當初要是沒有三美幫忙,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面了,就沖這一點,他也得使力把美好商貿往上推一把。
美好商貿的辦公地址選在了鎮政府隔壁的一間門面,挂公司牌子那一天,三美和董國華十分有默契地都穿了深藍色的衣服,在鞭炮聲中揭開牌子上的紅布時,陽光正好照過來,照得公司牌子閃閃發亮。
財務兼用董國華建築公司的財務,文職人員的辦公地點就從活動板房裏正式挪到了這邊,這可把財務大哥高興壞了,活動板房夏天熱冬天冷,在這裏可以吹風扇、烤火爐,雖說工作變多了,可工資也漲上去了呀,他美滋滋地站在兩個老板身後鼓掌,忍不住回頭張望辦公室裏的布局,心想着這回一定要在工位上養活一盆綠植。
公司一成立,三美就趁熱打鐵把入協會的事辦妥了,這下水木花野生菌交易市場的馬老板就更高興了,主動找三美再續了3年的合約。
馬老板也不笨,他之前找的中間收購商,質量層參差不齊不說,價格也要根據市場價調整,有時候進貨那會兒還是高價,第二天流轉出去市場價就跌了,一夜之間蒸發十來萬的時候也是有的。三美這裏就不一樣了,貨源固定,質量好。這一年下來,三美的人做事也靠譜,沒有一次是拖了時間、少了斤兩的。他在三美這裏嘗到了大甜頭,可不得趕緊把合約定下來,以免讓別人搶了先。
三美前腳和馬老板續完合約,後腳就和陳欣、日娃一起去了機場送鳳麗。看着鳳麗拖着行李箱走進安檢口,三美的心空蕩蕩的,這回鳳麗去的可不是縣城,是北京,十萬八千裏外的北京,她嘴上說放心,結果整個人探着身子站在安檢口外不斷地移動,對着鳳麗招了一遍又一遍手,直到鳳麗走進候機廳,徹底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陳欣一把抱住她:“行啦行啦,放寒暑假就回來了,又不是再不見了。”
三美不好意思地擦一擦眼角的淚花,拍了陳欣的手背一下:“你倒是會說,等會兒我們回村裏去的時候,你不要跟在車後面追着招手。”
根據宇宙定律,人類的忙碌和充實會加快時間的速度,到了鳳麗讀大二,而陳欣研究生快畢業的時候,美好商貿已經完全踏上了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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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員工從最開始的那幾個婦女,增加到了二三十個人,都是附近村寨的山民。她們日常在家務農,種出來的農産品就經由公司賣到學校食堂、企業食堂去;到了菌季,她們就進山采菌,由于采菌工人們嚴格遵守三美制定的采菌流程,幾片林子的野生菌産量明顯比之前菌農零散采收的時候高了許多,馮玉斌看在眼裏,喜在心頭。
馮玉斌的領導政策和王明祥風格迥異,不同于以往只關注重點鄉鎮企業、政策偏向明顯,現在馮玉斌鼓勵鎮上的商人,只要有想法就大膽實施,鎮政府會在政策和流程上給予最大的支持,尤其是在審批流程上,要求辦事員又好又快,很多原來繁雜的程序被他直接砍掉了,一切審批只分三步走,大大節約了政府工作人員和商人們的時間和精力。
在這樣的政策鼓勵下,美好商貿成立之後沒多久,很多類似的小公司也漸漸跟風成立,美好商貿旁邊開起了美麗商貿,好運商貿,寶多多商貿,山裏人商貿......少水鎮有了商貿一條街,這事兒不僅在縣上很快傳開,連省裏的媒體都報道了。
天已經黑透了,羅麗還沒有回家,她在辦公室裏看着馮玉斌的交上來的工作報告,緊緊擰着眉頭。
上任之初,她就把縣裏15個鄉鎮的基本情況都研究透了,排在末位的少水鎮,經濟數據從來沒有這一兩s年這麽好看過,遍地開花的商貿公司大浪淘沙,最終留下的、包括美好商貿在內的幾家公司,不僅解決了少水鎮農民就近就業的問題,還出資改善了鎮上的公共道路和衛生條件,鎮上的新房子越來越多,連市場都熱鬧多了。不僅如此,這些鄉鎮企業給縣裏的稅收也做了不少貢獻。
而且劉三美這個人似乎是有天生的生意頭腦,每次縣裏辦什麽體育賽事、文娛活動,她就争搶着做贊助商;特殊學校遷校址,她捐器材、捐錢、捐人出來幫忙;其他鄉鎮遭了泥石流,她就組織公司的員工送救災物資;一有友商到縣裏考察,就算名單裏沒有她,她也嬉皮笑臉地來湊熱鬧;野生菌協會裏的成員,就沒有沒和她劉三美吃過飯、喝過酒的......
美好商貿本來只是一個鄉鎮小企業,即使發展得再好,也有鄉鎮企業避不開的弱點——勞動生産率低,看着年報細項和計劃書,董國華和三美顯然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想要創造更大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建廠做深加工産品就會成為必然。
羅麗看出來了,美好商貿想建廠,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建廠,不見得是件好事。
果然,她才放下年報,桌上的座機就響起來,會在這個時間點打電話進來的,也沒有別人了,羅麗吸了一口氣,臉上迅速地換上微笑表情,接起電話:“小何呀,你知道我還沒下班呢?”
何雲道最近在忙着擴廠的事,他要和羅麗要一塊批地。
與其說要,不如說是要求,羅麗本來就是省委組織部推舉的人,各中關系自不用說,即便有困難,她也得想辦法把那塊批地給他。
何雲道的眼睛亮,早從羅麗下鄉的次數他就能看出來,就像劉三美當年藉着公司的名義貍貓換太子,個人承包了向陽林掙到第一桶金,才快速發展到今天。羅麗也不過是踩了舅舅做踏板而已,起先還是一副應付模樣,現在她的根系已經像榕樹一樣鑽進了世平縣的各個角落,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想做一個好官,想做一番政績。但是在世平縣,能不能做一個好官,還得看何家點不點頭。
再者,現在各個鄉鎮都掀起了一股成立商貿公司的風潮,據說還是劉三美帶起來的,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鄉鎮企業一般也就是小打小鬧,一段時間運營不利,慢慢也就自生自滅了,但也有例外,他不得不提防着這一點。
在何雲道心裏,要把世平縣的野生菌推廣出去是一回事,由誰來推廣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了。劉三美的活躍度他看在眼裏,照他對她的了解,美好商貿沖出頭來也是遲早的事,在這家小企業成為強勁的對手之前,他必須趁它還小,實現原先定好的擴廠、增加生産線目标,把世平縣的野生菌深加工産業牢牢控制在自己手裏。
何雲道想要的地塊就在新開發的工業園區裏——這個園區是羅麗最近一年一直在努力才終于落實下來的,屬于省重點項目之一。
世平縣底子弱,現有的産業幾乎都在何家的手裏,權利和資本過于集中,短期來看,縣城內還算紅紅火火,實際上和其他飛速發展的縣城橫向比較起來,世平縣的模式太落後了,早就被別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既入仕途,不能草草一生,羅麗隐忍了許久,才得到這個有實權的位子。她有她自己的目标,之前扮豬吃老虎,按兵不動沉寂了一年多,如今正好是一個不破不立的關口,她也該稍微活動活動了。
要闖關成功,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現在這個一家獨大的局面打破,可怎麽實現呢?看着少水鎮的年報,她把臺燈調亮了一點,在面前的筆記本上飛速地記下腦內的邏輯鏈,寫着寫着,一個辦法在她心裏漸漸成熟起來。
和何雲道溝通之後沒幾天,羅麗就提出來一個方案,園區裏的地塊批給他建廠不是不可以,但是目前菌廠的環保條件達不到園區的标準。這個園區畢竟是省裏給的項目,要是做得太難看了,大家臉上都過不去,以後也不好管理。最好的辦法,就是幹脆由何雲道帶個頭,率先改良排放标準,這樣別的入駐企業心服口服,何雲道也能穩固本地企業帶頭人的地位。
改良排放标準,意味着擴廠成本至少要增加10%,但是羅麗賭何雲道一定會答應,她觀察了他整整一年多,發現他和他母親和舅舅都不一樣,他對自己是自信的,但這種自信似乎只有在成為其他企業的領跑者時才能體現出來,這是何雲道最大的弱點。果不其然,思考良久後,何雲道最終還是同意了。
建廠用地手續辦完以後,機器轟隆隆地開進園區裏,一片片泥土被翻起來,翻出十幾年前的縣官把這裏當做垃圾填埋場時留下的痕跡,現場的味道令人作嘔,沒等開工的鞭炮放完,何雲道就鑽進車裏要走。
車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搖搖晃晃,他緊緊捂住鼻子,讓司機把空調打開,下完指令靠在椅背上準備閉眼休息時,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窗外略過。
“等一下,倒回去。”
司機聽從吩咐,慢慢往回倒,直到和那個人齊平,何雲道降下玻璃:“劉三美?你怎麽在這裏?”
三美的頭發剪得更短了,穿着一身牛仔服,腳上穿着一雙黑色的勞保靴,手機也換成了三星,她正打着電話,聽到何雲道叫她,挂了電話從泥濘中蹦蹦跳跳跑過來:“哎呀,何總,您也來啦?”
窗外實在是太臭了,何雲道捏着鼻子示意三美上車來說。三美心領神會,打開車門,先把屁股放置在座椅上,再把雙腳從勞保靴裏拔出收進車裏,這才關上車門。
司機把空調開得足足的,她冷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怎麽了何總?”
何雲道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裏的猜測也漸漸成型:“你們美好商貿也要在園區建廠?”
三美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您怎麽什麽都知道?”說完把手緩緩收回來,看着何雲道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就知道這次羅書記是真的拿住他的命門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羅書記辦法多着哩,我跟着羅書記就行了。”
是的,這就是羅麗想的辦法——我答應給你批地,卻沒有答應只給你一家批地,既然現在不能把你拉下來,那我就把別人扶上去好了。那天晚上,她連夜給馮玉斌和三美打了電話,第二天一早,幾人就在羅麗辦公室碰了一面。說實話,三美和董國華原本一直沒打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建廠,結果聽完羅麗和馮玉斌一通分析之後,倆人四目相對,在彼此的眼神裏看到了同樣的野心和渴望,當場點頭答應了。
同一批次拿到批地的不僅有少水鎮的美好商貿和日娃的合作社,還有武隆鎮的辣椒廠、彭浦鎮的糖廠、葫蘆鎮的飼料廠......
何雲道确認了,羅麗這是鐵了心要當個她自己想像中的“好官”,照這個樣子下去,何家能在世平縣說話的日子估計要變短。
熟悉的疲憊感再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以為用仁河水庫的事把李進偉和他的追随者摘掉以後,他就不用再做這樣的事了,沒想到現在又要把從前唱過無數遍的戲,再上臺唱一遍。
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想到母親,一想到母親,他就本能地緊張。這份厭惡不已卻又逃脫不得的緊張,讓他背部緊縮發麻。
現在的何雲道,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不安,變化的世界讓他不安,母親的影響讓他不安,想到自己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逃脫這種影響,讓他的不安達到了頂點,他把辦公桌上的小手辦推倒再扶起來,推倒再扶起來。秘書拿着一份文件站在走廊上,聽着辦公室裏不斷傳來卡嗒、卡嗒、卡嗒的響聲,遲遲沒敢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