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請神容易(上)
第45章 第二十三章 請神容易(上)
羅麗是只身一人過來任職的,住在單位給安排的兩居室裏,平時吃食堂,周末就在樓下随意吃點米線、蓋飯什麽的。實際上,大多數的周末她都在下鄉,去各個鄉鎮的路她都很熟了,不需要司機,自己就能一個人去。
這周末她又下鄉了,這一次的主要目的,是要看看群衆南下務工的情況。農村壯勞力外出務工,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成了縣裏的一個大問題。實際上的情況到底有多嚴重?鄉鎮遞上來的報告不足以讓羅麗信服,她要親自去走一走,看一看。沒有提前告訴任何人,她一個人戴着一頂漁夫帽載上一箱水和一袋棒棒糖就進村去了。
她剛走沒多大會兒,一個男的拎着兩箱東西來拜訪她,結果沒人應門,男子坐在院s子裏的櫻桃樹下,從8點多等到午飯時間,她都沒有回來,他實在是等得累了,從兜裏掏出手機:“春哥,她人不在啊!”
不知道對面說了什麽,男子的臉色從不耐煩變成了緊張,挂了電話,來回踱步。
男子叫陳立建,是世平縣一家豆腐廠的老板,他那裏說是廠,實際也就比作坊大一點兒。今年羅麗牽頭,在縣裏搞環保改革,他的廠子排放标準不達标,很快就要被關停了。可他沒辦法啊,別的廠子——其實也就是何雲道家的廠子,人家當年拿地的時候就拿了好位置,污水處理以後直接往湖裏排,處理系統可以直接埋裝在地下,他那個山包上,要把污水處理系統裝上,還得多租一塊地,況且那處理系統也不便宜,成本就高了去了。
其實他偷偷請懂行的人去看過,何家那處理裝置根本就沒在運行,污水就是直接排到湖裏去的,比他排進土裏的影響惡劣多了。
陳立建回到羅麗的門口,猛抽了幾支煙,滿面愁容。其實先前他已經來找過她很多回了,回回都吃閉門羹,按經驗說,這些縣官沒有哪個不愛財的,可這新來的女領導就跟那仙女似的,渴了喝露水,餓了吃螞蚱,真是油鹽不沾。
等不來人,又不敢回去交差,陳立建也不知道咋想的,幹脆把羽絨服脫了,大着膽子爬到空調外機上,把東西全部塞到了羅麗的陽臺裏頭,拍了一張照,嘟囔着走了。
晚上羅麗回來時,就見到陽臺上兩箱東西,看包裝是貓哆哩和火燒牛幹巴
好吃,我愛
,倒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可等她打開一看,貓哆哩的箱子裏裝的是一尊金菩薩,火燒幹巴的箱子裏則是名貴的護膚品,抗皺的、美白的、日霜晚霜眼霜,啥都有。
翻了半天,箱子裏也沒有紙條一類的東西,羅麗看樂了,這人辦事真是沒有章法,要送禮,起碼也要留個來處,就這樣塞進來,她也不知道是誰求的啊!
她把觀音和護膚品放回原處,先進衛生間洗漱。今天着實是把她累着了,眼看要過年了,很多村裏的務工群衆應該回來了才是,但是所到之處,還是只見老人和小孩。
村裏沒有産業,農村土地利用率低,留不住人,群衆寧願犧牲過年團聚的機會,也要留在崗位上掙過節加班費,目前還看不出來非常嚴重的問題,但是等這一代留守兒童長大,問題就嚴重了......
想着想着,她注意到鏡中的自己,即使不笑,眼角的魚尾紋也很明顯,她用小拇指輕輕托起眉尾的皮膚,魚尾紋平滑了一點,一松開,還是很深,她輕嘆了一口氣,擠了一泵乳液,胡亂地在臉上搓開,回到床上躺着拿出了電腦。
Advertisement
電腦裏有一份名單,分別是世平縣各家企業的基本情況,文件很大,她望着陽臺上的金菩薩等了一會兒才打開。她從抽屜裏拿出眼藥水滴了兩滴,随後把電腦抱近,用手指指着表格,一家一家地往下找。分析了一會兒,現在最有可能急着求她的,就是表格裏被她标記了紅色還沒有整改反饋的的兩家企業:一家是污水排放超标的豆腐廠,一家是粉塵排放超标的水泥廠。
這兩個廠的負責人她都有印象,她又看了一眼金菩薩,在電腦上敲了一些內容,看了會兒書,望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拿起手機發了一條信息,23:00準時關燈睡覺,一秒都沒有拖延。
第二天,陳立建剛睡醒,眼鏡還沒來得及戴上,就接到了一通電話,“大清早的誰啊......喂,找哪個?”
“陳老板啊,我是羅麗。”
羅麗不方便到茶樓去,倆人約在湖邊的長廊上見面,陳立建晚到了,看到羅麗面對湖面站着,朝下扔着魚食,秘書在一邊站着,倆人不知道在聊什麽,有說有笑的。
陳立建不知道羅麗這是什麽意思,站在她身後先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羅麗看他來了,對秘書耳語了幾句,秘書笑了一下走到長廊另一頭去等着了,她才開口說話:“陳老板,你把菩薩都給我了,誰保你過河呢?”
“書記,你看你這話說的......我是真沒轍了,您看是不是能再寬限我幾天,這整改我一時半會兒也做不完吶,這快過年了,正是訂單多的時候,我那幾臺機器一關,廠裏幾十號人都要餓肚子啊,羅書記,我......”
“你說的情況我都知道,你先告訴我,是誰讓你把菩薩請我這兒來的?”
陳立建張大了嘴巴,這羅麗是背後長眼睛嗎?她怎麽知道這事是有人支使他辦的呢?陳立建神色有些慌亂,不知如何應對,羅麗爽朗地笑了幾聲,把剩下的魚食全部撒進湖水裏,一群小魚瞬間擠在一起,争先恐後,生怕來晚了就啥也吃不上了。
她拍拍手,指了一下前面示意陳立建一起走一走,陳立建繃着臉跟在一旁,羅麗邊走邊說:“你倒挺懂行,送我那麽大一箱貴婦護膚品,別說擦臉了,我就是用來糊牆,也糊不了那麽多啊。”
“是是是。”
“你不說是誰讓你幹的這事也不要緊,你的廠子我有辦法幫你救回來,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聽到廠子能活,陳立建立刻把身子站直了,豎着耳朵聽,沒想到接下來聽到的話一句比一句離譜——羅麗要他馬上關閉廠子,遣散員工,跟着立刻實名舉報自己貪污受賄,并且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能當官的,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靠山,官場上的手段陳立建也算見得多了,可提出這種要求的還是頭一遭,他不知道羅麗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猶豫着不敢答應,沒想到羅麗接下來說的話更吓人,簡直牢牢掐住了陳立建的後頸皮:“2010年的時候,你和何氏豆腐廠的總經理李子春簽了一筆單子,合同總額是29萬元,他把價格壓到了20萬,過了沒幾天,你們倆一起去養生谷洗桑拿,李子春不小心摔壞了你的挂墜,那個挂墜是‘你奶奶傳給你的’,他不好意思,當場賠了你9萬元......”
陳立建微張着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沒想到羅麗還接着說:“事後你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都是生意朋友,這麽客氣就沒意思了,于是給李子春也送了一箱‘貓哆哩’。這事你們2011年辦了兩次,去年辦了4次,今年年初,何氏豆腐廠拿到了上海對口幫扶的大單子,李子春又用同樣的辦法找你簽了代工協議,這一次你們倆一起吞了多少?20萬?40萬?100萬?”
“沒......沒有,真沒有,書記,您您您,您這......”
羅麗沒再說話,只是抱着手靜靜看着慌張的陳立建,直到他憋得脖子通紅,額頭出汗,答應了她的要求。
檢舉羅麗的消息來得很快,2014年的春節假期剛結束,省紀委監委工作組就到了世平縣,針對世平縣廠商實名舉報羅麗收受賄賂的事情進行調查。聽到消息的時候,何雲道正在嬰兒房裏逗孩子,他拿着手機仔細閱讀秘書發來的內容,開頭還好好的,看着看着,眉頭緊緊皺在一起,檢舉羅麗是成功了,但事情發展和他安排好的完全不同。
根據檢舉人陳立建提供的內容,何氏豆腐廠的總經理李子春,于年前給羅麗送了價值20萬元的金菩薩像一尊,價值89600元的海藍之謎護膚品若幹,以換取何氏豆腐廠無須根據縣級政府要求整改污水排放系統。而陳立建的豆腐廠,明明排放标準高于何氏豆腐廠,依然被羅麗要求關停。
這陳立建是瘋了吧!何雲道把逗孩子的玩偶小魚輕輕放在嬰兒床邊,輕聲對保姆交代了幾句,走到客廳沙發上,立刻給李子春打電話。
李子春也沒鬧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當初說好的明明是陳立建把東西放進去,拍下證據,向上檢舉,只要羅麗這邊一被調查,何氏豆腐廠就再和他續約一年,否則就在全市場範圍內斷了他的單子,讓他即使能開廠,也沒有單子做。
陳立建雖然為人狡猾,可膽子也就雞大點兒,現在怕是吃了耗子藥失心瘋了,怎麽反而把槍口對準了李子春呢?
何雲道不知道其中的緣由,當然覺得活見鬼了,可李子春心裏清楚得很——行賄的罪名是小,他和陳立建那點勾當才是大。說好聽了叫互利互惠,可要是陳立建被逼急了豁出去,省裏的工作組真追究起來,他就是職務侵占,以他吃進去的金額,等他蹲完大牢出來,恐怕孩子都上中學了。
可他要是這種時候向何家承認了這件事,也吃不到好果子啊!前進也是死,後退也是死,李子s春在電話裏“阿巴阿巴”半天說不出一句好話,何雲道只當他是吓傻了,沒好氣地說道:“東西又不會你去送的,你怕什麽?踏實待着,不管誰找你,把你的嘴閉緊了,不該說的話別說,小心你的前程。”
李子春挂了電話,埋着頭在沙發上猛捶了七八下,他心裏那個急啊,起身拿起櫃子上的紅酒咚咚就灌了幾口,潑灑出來的紅酒染紅了他的T恤,他舉着酒瓶思前想後,實在沒辦法了,要不跑路吧?
他把紅酒放在地上,瓶子倒了,酒順着櫃子一路流進客廳,李子春顧不上這許多,當即就訂好了機票,把老婆孩子接回家,只說要旅游,當天晚上一家人就從廣州出關了。
羅麗還被停着職,李子春又跑路了,陳立建現在一口咬死就是羅麗和李子春官商勾結。調查無法再從當事人身上直接下手,只能跟掃地似的,順着地勢一片一片清理,結果這一查,就像扯到了毛衣線頭,越查越多,越多越亂。
世平縣唯一的省級淡水湖泊被大面積污染,事關全縣30幾萬人民的生活用水安全問題,也不知道消息是怎麽往上走的,北京方面做出了工作指示,調查組就算想給省裏的人賣面子,也得先保住自己再說,不敢掉以輕心。
結果,他們把羅麗到任以來的所有事情,大到産業園區項目,小到下鄉考察,全部都過了一遍,發現羅麗沒有什麽原則性的大問題,至于李子春送的金菩薩和護膚品,她當天晚上就和上級領導報備過了。
倒是這個何氏豆腐廠,十幾年來污水排放一直不達标,造成了湖水大面積污染,重金屬超标,且水體富氧化相當嚴重。
一個星期四的上午,廠裏的工人還在攪拌黃豆,機器轟隆隆地運轉着,一鍋又一鍋豆花熱騰騰飄着黃豆香氣,壓制好成型的豆腐正順着流水線被送到晾房,一切還是生機勃勃的模樣,轉眼間,多部門聯合的工作組就當場把廠子進行了查封。
運轉中的巨型機器斷電以後繼續轉了十幾圈才慢慢停下來,豆腐廠污水排放口的水流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廠子的文字材料被悉數搬走、大門嘎吱一聲合上貼緊封條時,污水排放口挂着的最後一滴污水,才“咚”一聲,滴落進巨大的管道裏。
這一系列的調查下來,世平縣的水又被攪渾了一遭,水裏的大魚、小魚、小蝦米,有後臺的都被天庭接走了,沒後臺的一個接一個被拿掉了帽子,最冤的就是傅國平,他這個駐村第一書記還有三周任期就滿了,哪知這次的事會把他也扯進去。
除了倒黴,他實在想不到別的理由了,他原本和這回的事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哪知環保局那些當官的為了坦白從寬,主動交代了更多的事情,這一扯,又把甲馬坎山脈那些桉樹林的陳年往事扯了出來。
向陽新村村委會作為目前的林地托管方,在上一次工作組走後,沒有根據林業局的新指示把桉樹林進行環保處理,換植人工林,這不,傅國平又被這一次工作組叫去談了話。
他倒沒接受多大的處罰,上頭忙着抓西瓜,顧不過來他這粒小芝麻,只要他不再行差踏錯,還是能平安回到州上的。可他心裏那個委屈啊,從他到任,這破村子的事就沒停過,他是真的太忙了,根本顧不過來人工林的事,誰他媽知道這幾片桉樹林還沒完沒了了!
去縣裏接受問詢回到村裏第二天,傅國平就給鎮上打了報告,憑他一個人組織的人力,哪可能短時間內解決桉樹的問題,何況現在是美好商貿在實際使用和管理林地,傅國平也沒心思再保持風度了,直接要求三美幫着一起解決這個問題,作為交換,答應她事情做完以後,會在他離任前,把向陽新村精準扶貧的村容村貌改善項目交給董國華來做。
挂了傅國平的電話,三美嘴角帶笑,對着辦公室裏正在忙碌的楊俊等幾人喊到:“成了幾件好事,今晚吃牛湯鍋!”
要弄下去一個書記,一般很少有民間直接舉報成功的,舉報材料大概率都會經由朝天門兜兜轉轉回到書記本人手裏,天神會說:“孩子,你看看,人家是這樣說你的,問題你自己去解決,不過下次你的屁股可要擦擦幹淨了”。
其實百分百能成功的辦法也有:換屆選舉的時候運作一下選票;惹上刑事案件;把利益輸送、情色交易的事情捅大。
奈何能使女領導犯錯誤的途徑實在是比男領導少太多,對付羅麗,以上這幾招都不太可行,何雲道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讓一個無關的中間人去做這件事,省裏的人再接應一下,就算再不好操作,裏應外合一番,羅麗大概率也會調離,只要她不再負責世平縣的産業推進工作,這事就算解決了。
可是他忘了,羅麗都能從他舅舅手裏騙到一個書記當,怎麽可能看不出他這點小伎倆呢?早在産業園區批地之前,她就托付三美和董國華把何氏豆腐廠和陳立建的關系摸清楚了。
三美如今和野生菌協會那幫人熟着呢,縣城的圈子就這麽點大,喝兩口酒,在KTV吼兩句青藏高原和男人哭吧不是罪,不該說的話就會從嘴邊順着嘔吐物漏出來。
董國華自然不用說,當年給何氏裝污水排放系統的周老哥如今已經不做工程,轉去州裏做家具了,得到羅麗的應允後,董國華和周老哥簽了一批低價桉樹木材的單子,老哥撿了便宜,心裏高興,有些陳年往事也就保管得沒那麽嚴實了。
羅麗不是上面那些官老爺以為的“好看的門面”,她是能當好一個好看的門面,這不代表她沒有能力。而那些人似乎從來沒想過,門面和實力是可以并存的,這種輕視和大意,成為了羅麗最好用的武器。也是這種輕視和大意,讓三美和董國華能夠套取更多的信息,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她們三人都深知,不管男人們再在她們身上栽幾次這樣的跟頭,他們身上那由全社會培養出的、過分突出的自我存在感,依舊會使得他們很快忘記疼痛,這樣的輕視永遠不會停止,他們也永遠會在差不多的地方,反反覆覆地上同樣的鬼當。
2014年的春天,甲馬坎山脈的桉樹被盡數砍下,修好枝的木柴成批運往州裏周老哥的家具廠,土壤挖開再推平,一批嫩夭夭綠油油的小樹被一排接一排種進了山林裏。樹才種了一半,傅國平就任滿回州上了,臨走前一天,三美特意給他弄了一頓豐盛的送別宴,又給他老婆孩子準備了整整一後備箱的禮物。
兩年半任期,傅國平感覺自己生生掉了一層皮,這兩年半的局勢變化太快了,他根本不知道回到州上以後,食物鏈是否依舊是當年那樣的排列?看着面前給自己敬酒送別的三美,早已不是初次見面時那個咋咋呼呼的小彜妹,傅國平苦笑一聲,而後嘆了一口氣,最後松下緊繃的肩膀,微笑着擡起酒杯回敬三美:“咱們呀,江湖再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