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請神容易 (下)

第46章 第二十三章 請神容易 (下)

何雲道從來不相信官場上會有幹淨的人,正如不相信世界上有錢不能解決的事,他把羅麗的老家查了一遍,發現這個女人簡直天生為從政而生:父母都是農民,沒有兄弟姐妹,至今未婚。

她像一個戰士,不是普通的駐守戰士,而是排雷的那一種,從拿起探測器踏進警戒線另一端那刻起,她的身後就什麽也沒有了。

何雲道徹底服了,他在開着夜燈的嬰兒房中抱着女兒輕輕地搖晃,孩子在他懷裏睡得很沉,粉色的小嘴嘟嘟的,嘴角還挂着一點點口水在反光,他單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起嬰兒濕巾,極其小心地擦了擦,才把孩子輕輕放在床上。

“我的人生是空虛且沒有意義的”,有了女兒以後,這樣的感受越來越強烈,有時候他會想,母親是女人,羅麗也是女人,會不會其實原本就是女人才能對付女人,男人本來就不行?

這個想法有點無厘頭,他摸摸耳朵,蹑手蹑腳走出房門,回到書房打開電腦。

又一次,他在晚上點進了美好商貿的博客界面——這是鳳麗暑假回家的時候開的,主要就是發布一些日常,采菌、生活、風景,還有收農副産品的場景、過節的民俗民風之類的。起先沒什麽人看,後來慢慢的竟然也有了一部分關注者。研究一段時間以後,鳳麗敏感地察覺到,大城市的人非常喜歡看這個,每次配圖和文字都抓住了城市人群的點,關注者突然就多了起來。

“美好商貿”,何雲道沒出聲,只是做出了這幾個字的口型,他打開最新的一條博s客內容,是今天下午剛剛發布的,內容是向陽新村的婦女在清理舞龍時用的龍頭,畫面裏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開心、很滿足,他一張一張地翻看着照片,又看了一下日歷,彜族的“咪嘎好”

彜語,意為:祭龍儀式

節就要到了,他把鼠标光标停留在龍頭上移動了幾圈,突然猛地合上了電腦。

何雲道決定和羅麗面對面談一談,他在世平縣最大的酒樓設了一桌筵席,不僅邀請了羅麗,還有縣長李寶貴、副書記子從亮。

包廂很大,桌子也很大,每個座位配了一位服務員。

桌上48道菜,都是豆腐做的,叫豆腐宴。

雞絲豆腐,豆腐丸子,煎豆腐、烤豆腐、炖豆腐、魚香豆腐、松茸豆腐、鲗魚豆腐、扣火腿豆腐、豆沙豆腐,清湯豆腐皮、豆腐雄雞、芙蓉豆腐、八寶豆腐,翡翠珍珠球、鐵板豆腐、焦糖豆花,菊花豆腐盅、布袋豆腐、豆腐獅子頭、爆米花豆腐、扣三絲、水晶圓子......

羅麗也知道,這一次宴請并不是真的為了吃飯,這48道豆腐菜肴,每一道都在質問“你幹什麽要動何氏豆腐廠?”

何雲道看着門口的羅麗,羅麗也看回去,眼神交彙處,盡在不言中。

Advertisement

何雲道是一個人來的,沒帶秘書,羅麗的秘書周雙雙看氣氛不太好,機靈地把羅麗的椅子先拉開:“要不先坐下吧各位。”

羅麗一入座,擺擺手,示意不用服務員給她斟菜,自己拿起筷子就開始吃了:“早上事情太多了,确實是餓了。要說豆腐,還是你們何氏的最好吃。老李,從亮,動筷吧,何老板的宴席可不是輕易能吃上的。”

另外兩人雖然也知道這頓飯吃不好,不過書記都坐下了,他們也只能奉陪。

何雲道靠在座位上,看着服務員給他打了一碗湯,點頭致謝之後,讓服務員全部出去了,看着羅麗吃得認真,他喝了一口水,直入主題:“書記,豆腐廠已經在停業整改了,這幾天損失的單子您應該也有數。我們做生意也實在是不容易,我母親這幾天吃不下飯,今天就請您給個明示,下一步,您是要動醬菜廠?還是菌廠?”

這是李寶貴和子從亮和企業家吃過的、最難以下咽的一頓飯,李寶貴端起酒杯,打算調節一下氣氛:“要不先吃飯?小何,你和我也是好久沒見了嘛,咱們先碰一杯。”

何雲道看都沒看他一眼,李寶貴尴尬極了,只能悻悻落杯,沖着子從亮使眼色,子從亮滿臉的不情願,磨磨蹭蹭地說:“何總,你也別把話說得這麽難聽,我們縣委縣政府的領導班子,哪可能真的針對自己的企業家呢?實在也是現在省裏抓環保抓得太嚴格了,我們沒辦法,這職責在肩上挑着呢......”

何雲道還是不搭話,盯着羅麗,只等她開口。羅麗吃了一輪菜,又喊服務員給添了一碗雜糧粥,一口氣喝完,擦擦嘴吧,把餐巾扔在一邊,摸着肚子:“哎呦,可算吃飽了。這菜點多了,不合适,吃不下,浪費了。”

子從亮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羅麗,羅麗對着在座的人笑了一下,靠在座椅上,終于慢悠悠切入正題:“從亮說得沒錯,我們整個世平縣的GDP都指着你們何家呢,稅務局裏一半的材料都姓何,把你弄死,對我們領導班子又有啥好處?”

何雲道把自己的餐巾随意地放在隔壁的椅子上,身子前傾,手指交叉架在桌上托着下巴:“何氏的污水問題,我們不是不管。當年處理系統的位置是政府選定的,可處理系統一開,周邊的居民就說吵,電站呢,又說線路超負荷。之前我們也申請過整廠搬遷,可領導不批地呀,所以這事怪不到我們頭上,這都是大家一起惹出來的禍事,怎麽單單要何氏一家來挑擔子呢?”

何雲道的語氣還算平靜,沒有咄咄逼人,他只是不想與另外兩人交談。這兩個人雖然挂着縣長和副書記的頭銜,分別操持着醫療口和教育口,實際都是運氣好、會來事才坐上的位置,實事都是下面的人在幹,是廣大的基層幹部向上管理,才讓他們的位子坐得熱乎乎的。

現在的縣委縣政府班子裏,只有羅麗和她手底下直接管理的幾個人,才是真正的實幹家,比起這兩個說話好聽的草包,他更願意和羅麗對話。

在這簡短的幾句話之間,羅麗明顯感受到了何雲道還算把自己放在一個平等對話的位置,她直接對李寶貴說:“你們要是還有事,就先回去,不要緊的。”

一聽這話,李寶貴的肩膀一下就松了下來。本來動何氏這件事他和子從亮就沒有統一意見,這何氏一動,以後還有什麽日子可過呀?可人家羅麗是空降下來的,也不知道她背後到底有沒有人,如果有,又是誰?所以一年多以來,他們倆就壓根沒打定主意到底該怎麽辦,只能一直裝傻,直接不過問生産相關的事。現在羅麗自願單獨留下來一對一,他高興還來不及,借口事務繁多,逃也似地拉着子從亮匆匆逃走了。

周雙雙輕聲問:“書記,我也走嗎?”

羅麗點點頭。

整個包廂裏一下子只剩何、羅二人,氣氛反而緩和了許多,倒像是朋友見面。

羅麗喝了一口水,娓娓道來:“政府和企業,唇齒相依,有時候呢,政府還得求着你們企業。咱們節約時間,我也不和你繞彎子了。你官場上的朋友多,想必也很清楚世平縣現在的情況,我們光是差隔壁夢龍縣的錢就有21個億。何總,我說實話,去年到現在,我一直在追這個産業園區的事,招商引資還是次要,現在我最着急、最想做的,就是把咱們縣淡水湖的管理、治理權拿回來。”

“這個事情我們完全可以坐下來談,您這一回出手,把豆腐廠關了......”

“我知道,這回這一鬧呢,你們下面的老板意見都很大,恨不得我趕緊下臺,要不然也不會有陳立建那回事了。”羅麗笑了兩聲,接着說:“淡水湖是省直管湖泊,但是你覺得他們管理辦有好好管理嗎?如果好好管理了,又何必把何氏豆腐的事情拖到今天來做。小何,上面給淡水湖治理每年的財政撥款是4個億,4個億啊,你覺得如果這筆錢真的撥到位、用到位了,何氏的污水排放問題會一直被架在半空中嗎?”

何雲道心中有數了,羅麗今日的坦率确實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他收起雙手,靠在座椅上:“這麽說,北京那邊也是您找的路子吧?您這是拿我做猴耍,倒逼他們殺雞啊。”

羅麗搖搖頭:“小何,做生意呢,大家都一樣,當官的其實也都差不多,你和我之間沒太大的區別,你幹過不少缺德事,我做過的虧心事也不少,咱們不用繞着彎子說話。但是淡水湖的事,是30幾萬人的人身安全,我相信你心裏還是有杆稱,你要願意,就和我一起把産業園這攤子擺好。這事做與不做,全在你。今天的飯我吃也吃了,該說的也說了。那邊還忙,我得先走了。”

羅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對着何雲道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打開門就走了,留何雲道一個人癱坐在包廂裏,盯着自動轉動的桌子發呆。

這次談話過後沒幾天,“咪嘎好”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農歷的二月馬日,向陽新村的男女老少都起了個大早,在太陽升起之前,拿着紅雞蛋、豬肉、大米、香火等一應物品,先到各自家的稻田裏進行禱告,祈求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

短暫的稻田禱告結束後,村民在日出時村口彙合,排成兩列或者三列,跟随着村裏的貝瑪

彜語,意為大祭司

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唱一路撒白米、糯米、小麥、高粱和黃豆。

這段多人徒步大概要走數個小時,才能走到“請龍”的地方,在彜族人的心中,龍總是藏在山川湖泊,大江大河中,今年貝瑪算出,龍栖息在甲馬坎山脈北側背陰的最深之處,那被原始古木環繞的深潭之中。

三美約着公司的員工,穿上大紅色的吉服,跟在隊伍裏往前走。等走到目的地時,大家的嗓子已經唱啞了,你靠着我,我靠着你,靜靜坐在一起,等待貝瑪将龍“呼喚”出來。

只見一陣神秘且複雜的儀式過後,貝瑪揮動他的長棍,帽子頂上的鈴铛叮叮作響,貝瑪的雙腳就像被吸住了,褲腳上的鐵鏈子牢牢粘在地上,他叫喊着,呻吟着,扭動着身體,像一頭即将出水的巨龍。

此時隊伍中負責舞龍的12對青年男女得到了信號,快速地從背包裏拿出各自保管的部分,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組成了一條巨龍,貝瑪擡着頭,高聲s喊叫了幾句重要的咒語,拿着龍珠的青年“唰”地一聲,把龍珠高高擡起,巨龍在舞龍人的手中仿佛活了過來,追随着龍珠,在濕漉漉的山間空氣中,猶如騰雲前進,扭轉向前。

龍請到了,還得把龍帶回村裏,一行人又是一番跋山涉水,直到回到村裏後,才交由早早在村口等候的村民用雞血一路相引,把龍從村口接到村子中心的水井中。

被請回來的龍要在水井裏“值班”,保證所有的農作物都能得到适時适量的雨露,直到農歷五月,人們又會以同樣的形式把它送回去。

小時候三美聽到龍總覺得害怕,并不是年年都參加,現在長大了,不怕了,完美融入進隊伍裏,既不突出,也不落後。所以回程的路上,除了劉德成之外,沒人發現隊伍裏少了三美和芬姐兩個人。劉德成走在前面,回頭看着三美和芬姐挽着褲腳一閃,慢慢縮進路邊的草植中,他什麽也沒說,快速轉回頭,眼看着走在前面的秀姨也要看見了,他趕緊把秀姨一推:“媽,我們快跟不上了,快點走吧!”

不曉得在草叢裏蹲了多久,直到迎龍的隊伍走遠之後,二人才跳出來,三美腳麻了,一拐一拐地甩着小腿,把帽子一把拽下來:“熱死我了,姐,東西呢?”

芬姐也把帽子扯了,從帽兜裏拿出來一臺小小的儀器,按了兩秒,儀器亮了,三美接過來,彎着腰到貝瑪經過的地方仔仔細細地探着,接連探了兩圈,儀器都沒什麽動靜,芬姐撓着頭:“別是日娃搞錯了。”

“不會,他說他親眼看到的。”

三美挽起褲腿和手袖,蹲下身,拿着儀器又來回探了一遍,終于,儀器的燈閃爍起來,發出“嘀嘀”的警報聲,芬姐松了一口氣,挽起褲腳把襪子裏的小鏟子拿出來,三美挖了很久,大約挖了30公分那麽深,一塊巨大的磁石出現在眼前。

密林裏沒有信號,打不了電話,三美用手機拍了照,兩個人吃力地把磁石抱起來,走到差不多二百多米遠的地方,才重新把磁石埋進去,再回到潭邊把土壤恢複原樣。做完這一切,她們累癱了,顧不上會把吉服弄髒,迳直四仰八叉地躺在綠幽幽的深潭邊,從天空中往下看,就像兩朵巨型大紅花,從樹上掉落在了森林裏。

走出森林,日娃早已開着破面包車等在小路上。等她們回到村裏,拜龍、殺豬、聚餐都結束了,人群已經慢慢散去,三美和芬姐從公房

村裏集中搞活動、辦席的地方

的後門溜進去,抓起兩塊酥肉塞嘴裏,仿佛之前的所有活動他們都參加了。

龍是請回來了,能不能送走就不好說了。

向陽新村現在沒有書記和主任,新來的第一書記是票選還是委派?上面還沒有任何動靜,由副主任王吉先暫時負責村委會的大小事。

向陽新村現在是大行政村, 又有三美和日娃的産業加持,以後有的是肉吃。傅國平走的那一天,大家就在飯桌上讨論過這件事,傅國平預言,這個村支書和主任的崗位一空出來,村裏就要出幺蛾子了。

三美和日娃不能算是道德無暇而高尚的理想主義者,最近的工作重心也轉移到了産業園區的廠房建設上,不過,即便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她們也斷不能讓想要中飽私囊的人來坐這個村支書的位置——喂飽一個支書倒不是問題,但是仁河水庫那樣的人禍,絕對不能再發生。

傅國平走後,日娃就一直在留心村裏的動靜,這一留心,還真讓他發現王吉有點問題——他總是往甲馬坎山脈裏面去,每次都是只身一人。

甲馬坎山脈北側深處的地形和南側完全不同,好幾次一到翻山的地方,日娃就跟丢了。腳踩着三千多塊的登山鞋,竟然還沒有王吉穿對開線的老式皮鞋走得快,日娃心裏很是惱火,可也沒辦法,誰叫他跟不上呢。

沒過幾天,他發現王吉不再去山裏了,總往貝瑪家裏跑。

貝瑪代表神性,代表天人合一,代表彜人的靈魂與萬物連接,他是萬神旨意的傳遞者,群衆苦難的傾訴者,死者的領路人,生者的保護神。

貝瑪這個身份在彜族群衆的心目中,已經脫離了人的意味,長此以往,大家似乎真的忘了,每一屆擔任貝瑪的人,在不做貝瑪之前其實也是普通人,即便做了貝瑪,除了這個稱呼之外,依舊是肉體凡胎,有七情六欲。有了欲望,神就跌落了,而神的跌落,往往比人更加堕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