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物傷其類 (上)
第47章 第二十四章 物傷其類 (上)
神的跌落并不稀有,人們心裏一直信仰的事物,譬如權利,譬如貝瑪
彜族人的大祭司
、譬如母親,當他們的神性被揭開,暴露出人的弱點時,信仰也就崩塌了。
三美是一個堅定的彜人,彜人信奉萬物有神,神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山川湖海,樹木草植,夜莺鳥語,還有雲朵和風。
她的內心一直侍奉着萬物之神,而不是貝瑪。
村子裏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已經分不清神和貝瑪的區別,所以在“咪嘎好”過去不久的第一場雷雨之後,貝瑪捧着紅色的井水說“龍怒”出現時,整個向陽新村的人都慌了。老人們連夜到出地下水的“神眼”進行禱告,母親們給孩子的腳拴上了五彩結繩,男人們把母雞在破曉時分殺死,舉着斷裂的雞頭跟随貝瑪到“龍樹”下祈求龍的原諒。
傳說中上一次“龍怒”出現,已經是爺爺的爺爺輩的事情了,“龍怒”是一種詛咒,是村民在請龍的時候不夠虔誠、請龍的生肖排列出現錯誤才會出現的噩夢,在彜人的傳說裏,它會使得雨水減少,莊稼在豐收前一夜之間全部枯萎,馬年馬月生的孩子會在12歲時突然死亡,山體會崩裂,村莊會卷進無邊無際的黑夜中,直到下一次馬日的來臨。
之前仁和水庫的事情,就有人在傳可能要發“龍怒”了,這一回井水變成了血紅色,更是坐實了那個傳言,村莊裏沒有一個人能安穩睡覺,除了三美、芬姐和日娃。
好戲即将上演,三美得提前做好準備,這些天,除了安排底下人做事之外,別的時間淨在木屋裏跳舞了。她跟着芬姐,從零開始學習步法、練習吟唱,跳得人都瘦脫了幾斤。
終于等到要去平息“龍怒”的日子,“請龍”時舞龍的人和平息“龍怒”的人不能重複,這天晚上,全村把平日裏知道能跳舞龍步法的人都推舉出來了,就連70多歲的老婆婆也頂上了一個位置,可湊來湊去,還是差一個人。
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平時誰能跳步法,誰不能跳,人人心裏都有數。這一次的12生肖、24個人,是肯定湊不出來的。
隊伍湊不出來,最後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貝瑪身上。在熊熊的篝火旁,人們圍作一圈,一同低吟着祈求龍原諒的哀歌,注視貝瑪用一根藤條緊緊箍住自己的身體,手持帶刺的荊棘狠狠鞭笞自己的小腿和胳膊,口中念着咒語,一陣突如其來的抽搐把他甩倒在地,不像是自己跌倒的,更像是有什麽外力在拖着他翻滾,人群裏傳來緊張的噓聲和小孩的尖叫聲,篝火一下接一下地爆着炭花,貝瑪在地上痛苦得仿佛即刻就要死去。
突然,他直挺挺地立了起來,朝人群快速跑去,揪出了站在村民之間的王吉。
三美冷笑了一聲,鋪墊了這麽久,重要的情節終于開始了。
王吉被貝瑪拖着向前,一臉意外夾雜着茫然,貝瑪把雞血噴在王吉的身上,用荊棘鞭笞他的後背,王吉隐忍着疼痛低沉地喊叫了幾聲,貝瑪念道:“救世之人,平息龍怒!”
Advertisement
說完,把自己脖子上的虎牙和腳鏈扯下來,挂在王吉身上。
人群歡呼起來,只要王吉能帶着缺失的隊伍走回龍潭,再請一次龍,問題就能解決了。
就在人群即将出發時,日娃在隊伍裏大喊了一聲:“劉三美屬馬!能跳舞龍步法!生肖能湊齊!”
人群齊齊轉身看着日娃走出來,“把劉三美算進舞龍隊裏,就不缺角了,王副書記也不用去龍潭流血!”
這下人群更躁動了,聽着大家的議論聲,貝瑪和王吉四目相對,交換了一下眼神,王吉當即站出來:“從來沒聽說過三美會跳步法,日娃,你不是我們的族人,不知道的事最好別亂說,你根本都不該來這裏!”
“我能跳”,三美擠出來,“12種步法我都會。”
明明是算好的缺一角,現在跑出個劉三美,貝瑪和王吉大眼瞪小眼,可也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演下去,村裏人又一次勞師動衆地往甲馬坎北面去。
仲春時節,天氣還不算很熱,可高原的陽光已經很強烈了,王吉和貝瑪皮膚上s都有荊棘打出來的創口,太陽光直射着,再一出汗,渾身火辣辣地疼,疼着疼着變得癢起來,三美看着貝瑪的腳步因為創口發癢已經變得淩亂了,憋着笑,跟着隊伍,邊唱邊行。
從黑夜走到白天,隊伍終于到了目的地,森林裏幾乎沒有陽光照進來,氣溫驟降了幾度,龍潭水還是綠幽幽的,看起來深不見底,十分滲人。
貝瑪還是跟上次一樣的步驟,一邊念咒語一邊舞蹈,舞着舞着,他的表情越來越不對勁,王吉焦急地等在一邊,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貝瑪的嘴唇,只等他說出那一句“救世之人,王吉請來!”誰知等了快半個小時,貝瑪卻一點要呼喚的意思都沒有。
衆人見貝瑪看起來驚慌失措,難道“龍怒”真的無可挽回了?一種不安的情緒無聲地圍繞在綠樹與人類之間。
貝瑪心裏也沒譜了,按理說,就是應該在這裏,王吉就可以顯現神力被大地吸住才對啊,可這地底下,怎麽沒有反應呢?
就在此時,三美突然仰面朝天,展開雙手,手心朝上,像要抓住什麽東西,随後說起了一些奇怪的語言。聽着聽着,貝瑪的臉色“刷”一下變白了——她念的是古老的經文。
一句句不明所以的經文從三美口中源源不斷地流出,衆人看貝瑪神色慌張,慢慢退開,把三美圍在中間,只見三美的雙手青筋暴起,在地上四足爬行,一直爬到龍潭邊,對着龍潭大喊一句:“度裏噠,度裏噠”,即彜語的“請出來吧,請出來吧!”
芬姐聽到訊號,立即不可自控地跳起了舞步,她舞得如此熱烈,仿佛一個提線木偶,旁人終于反應過來了:神降旨了,貝瑪不再是貝瑪,芬姐成為了下一個貝瑪。
意識到這一點的村民立即跟在芬姐後面,維持和她一樣節奏的舞步,直到跳得遠離龍潭,到達一顆巨大的紅杉樹下。一瞬間,芬姐身上的鐮刀、匕首、腰間裝飾的鈴铛和身上的鑰匙,通通被牢牢吸附在紅杉樹下,直到此時,芬姐才像解脫了一般,軟軟地躺在地上。
人群中一個長者帶頭吼了一聲“過勒多!”(彜語的啓程回村),衆人齊聲反覆喝唱起來,擡着龍珠的壯年小夥把芬姐背在背上,巨龍又舞起來了,緊緊跟在她們後頭……
看着浩浩蕩蕩離去的村民和巨龍,王吉和貝瑪呆呆地立在原地,遲遲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不僅沒有順利地把王吉打造成村莊的救贖之人,還把貝瑪的位置搞丢了,如今又回到了一百年前才有的女人當貝瑪的局面,老貝瑪怎麽可能乖乖接受。迎龍儀式還沒結束,他就急沖沖到王吉家裏去讨要說法。
沒想到王吉也正在來找他的路上哩!兩個人正好在村子中間的柿子樹下碰面,異口同聲道:“你怎麽搞的?”
一聽這話,兩人都來氣了,又異口同聲道:“我還沒問你呢!”
老貝瑪沒好氣地揮了一下手,把祭祀穿的長衫挽起來,蹲在樹下懊惱地抓着頭皮:“我咋就信了你嘛。”
“咋就信了我?你問你自己撒,拿了我的錢,還說一定成事,成個雞枞!你不是說你安排好了的嘛?”
老貝瑪把旱煙叼在嘴上,猛吸了兩口:“我覺得我們叔侄倆,是被那兩個女人耍了。”
聽到這句話,王吉才冷靜下來一點,也在樹下蹲着,他琢磨了一陣,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之前他找老貝瑪的時候,有一次撞到日娃了,當時日娃拿着漁具,他沒多想,現在回憶起來,那天他的桶都是空的,釣一上午啥也沒釣着打空軍?要不就是實在笨,要不就是有鬼。
老貝瑪去龍潭埋磁石的時候,保準是讓那個日娃看見了!
倆人一合計,這村支書的位置落空了還是小事,可向陽新村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一個外地人和女人來攪和了?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王吉當即放下狠話:“他們把我當猴子耍,丢這麽大的面子,我也要給他們幾個哭上一回。”
“嗚哇哇哇”,哭聲從何家的院子裏傳來,何雲道的女兒哭得停不下來,每次奶奶一抱她,她就掙紮着往何雲道懷裏鑽。何超平把孩子還給何雲道:“她媽媽呢?”
“上班去了。”
何超平拿起桌上的嬰兒濕巾,仔細擦了擦自己的手镯,那是一個透出水的玉镯子,被孩子抓了幾下,留下了口水印子,何超平不喜歡這麽大點的小孩,尤其不喜歡她們身上那股子奶腥味。
“羅麗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來處理。還有,把你老婆叫回來,小娃兒才這麽點大,上哪樣班?拿着那小點工資有哪樣意思?把她叫回來!”
何雲道把女兒反抱在懷裏拍着背慢慢哄着,沒有搭話,何超平問了一句:“給聽見了?”
這時他才點點頭。
何雲道的手裏又只剩菌廠了,春天的菌廠沒什麽要緊事,他喜歡帶孩子,願意帶,老婆也願意讓他帶,他真是不明白這有什麽問題,孩子是倆人一起生下來的,怎麽母親就非要他老婆回來帶孩子不可呢?
不像別的富二代讨老婆要讨門當戶對的,何雲道的老婆就是縣醫院一個普通的財務,可他就願意和她在一起,就願意聽她說單位那些小事情,他不知道他在老婆身上尋找什麽,但不管是什麽,他的母親肯定是沒有的。
有時候他會覺得,他不應該對母親抱有太大的期待,畢竟母親并非為了滿足他的期待而存活于世,但是每每察覺到母親的情緒變化,他就會止不住地緊張,期待母親能夠擁有傳說中母親才會有的那些特質。
把孩子哄睡着交給保姆後,何雲道沒叫司機也沒開車,而是在家門口打了一輛車,他打算去菌廠把第一季度的報表帶回家裏來看看。出租車司機半道認出他來,跟見了大明星似的:“哎呀,哎呀,哎呀”,呀着呀着覺得不合适,緊緊閉着嘴巴沒再說話。
才到廠門口,就看到保安攔着一個人,看起來像是要打起來了,他走上前:“喂,幹什麽呢?不要在這裏鬧事。”
保安一看是他,底氣更足了,用叉棍叉着來人:“他說他認識您,非說要和您說很重要的事,我不讓進,他就硬闖!”
何雲道打量着面前的矮個子男人,一看就是個莊稼漢子,古銅色的皮膚,臉上有幾塊長期烈日暴曬曬出來的斑點,腳踩綠色勞保鞋,腋下夾着一個老式金色拉鏈公文包,他直接問道:“你是哪個村子的主任?”
男子把保安的叉棍用力推開:“看到沒,我就說何總認識我。我是向陽新村的副書記王吉呀,您有一次給傅國......傅支書打電話,他不在,我說我會通知他回電話,您還說了‘謝謝’呢!”
何雲道不想搭理他,指一指馬路:“送他出去吧。”
王吉急了,架着保安的肩膀喊:“傅國平和劉三美私底下占您便宜哩!您吃着虧呢,吃着虧呢!”
何雲道轉回身子,把他叫進保安室,保安沒想到他會進來,着急忙慌地藏自己的雜志和爆米花。
“你別收拾了,出去吧。你有什麽事,快點說。”
王吉站在保安室裏,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傅國平是怎麽騙取林地托管,又怎麽低價把菌子采摘權租給三美的。
一直以為美好商貿的菌子銷售量不大,按照王吉的說法,那美好商貿的資金流動至少是自己預估的三倍,沒想到她們的菌子,就是從自己的林子裏來的。
徐客應該知道這件事才對,為什麽從來沒有彙報過呢?
此刻,何雲道有些緊張起來了,現在他手裏只有菌廠,産業園的廠房正在蓋着,如果美好商貿把他的優勢奪走了,母親會不會把菌廠也收回去?
還有,母親要自己應付羅麗,她會怎麽做?這一次她會犧牲誰?會不會為了整個何家,把自己當做籌碼壓進去?
何雲道沒有信心,他無法确定母親會不會把他當做鬥争中的一環。想到這裏,他有些悲傷,思緒再一次回到小時候那棵酸木瓜樹下,即便日娃因為損壞了自己的皮鞋遭到他母親的斥責,可那時候,他的母親也是蹲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責罵的,就連道歉,日娃的母親也是先把日娃拉在自己身後。
在何雲道看來,只要還拉着手就不算責罵,而自己的母親......也許他對日娃這種又羨慕、又憎惡、又好奇、又向往的感受,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吧。
王吉還在呱呱地說着,何雲道回過神來,直接了當地問:“你要和我換什麽?”
王吉的手還架在半空中,聽到這句話,心裏又驚又喜:“我想當向陽新村的支書。”
“就憑這麽一件小事?”
“不是,我能把林子給您弄回來呀,只要您讓我當支書s,我把那托管一歸還,那劉三美不就沒有那麽大林地了嘛。誰不知道她和省裏的老板簽着合同的,沒有了您的林子,我看她交不交得出來菌子!”
說着說着,王吉的嘴歪朝一邊,那神情就像三美挖了他的祖墳還在裏面種上了魔芋,看着這張歪臉,何雲道就覺得眼睛累,他走出保安室,淡淡地說道:“你先回去,有事我會聯系你。”
要回林子,美好商貿就會受創,菌廠的未來也就暫時安穩了。可這事一辦,各邊的情況又會發生什麽改變?目前最要緊的,就是猜出母親究竟要做什麽來對抗羅麗,這樣他才能判斷這林子收與不收,究竟會有多大區別。
六叔是不可能透露什麽給他了,母親身邊的都是一些當年建廠時就跟着的長輩,更是打聽不出什麽來,此時,一個不同尋常的念頭從他腦海中鑽出來——羅麗和劉三美,以她們的行事作風,會不會她們比自己更能預測母親的下一步舉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