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物傷其類 (下)

第48章 第二十四章 物傷其類 (下)

“你真的能和大地建立連接?”

“我不能。”

“你能看到過去,預測未來?”

“當然不能了。”

“你能感知天氣?”

“這倒可以......”

“哇!”日娃眼睛放光,托着下巴望着芬姐,眼神中充滿了崇拜,看他閃閃發亮的大眼睛,芬姐實在繃不住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我能預測天氣,如果早晨起來臉油,那就是晴天,如果關節不舒服,就是雨天。”

日娃的眼神一下從期待變成了失望:“你的意思,貝瑪就是騙人的嘛!”

三美拍了他的後背一下:“你出去可別這樣亂講,小心人家一人一塊石頭把你砸死。人活着都要有個寄托的,貝瑪也是苦力活呀,你以為學習跳大神、解厄困那麽容易吶?”

“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卻可以得到村民的崇拜和尊敬,每個月還有村民的供奉可以收......這不就是詐騙?”

“照你這說法,那這世上至少有一半當官的、當父母的,都是詐騙。”

“三美,我發現你變成哲學家了。你剛說的這句話,就是褲裆裏面放炮仗——震雀!政治和教養的本質,就是詐騙撒!”

芬姐一看倆人的話題估計要停不下來了,趕緊轉移話題打圓場:“還是趕快找一找到底誰适合當貝瑪,趕緊把位置傳給人家,我這點功夫也就是外婆教給的皮毛,以後要是村子裏真的有大事要祭,我要露餡兒的。”

三美卻不這樣覺得,貝瑪誰當不是當呢?至于能不能和天地連接,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村民現在已經覺得芬姐才是真正的貝瑪了,他們無處安放的恐慌已經寄存在了她這裏,獲得了短暫的安寧,既然如此,那就幹脆先做着呗,做不下去再說嘛。她寬慰了芬姐一番,把芬姐送回了家。

芬姐家門口已經擺滿了村民送來的東西——自從芬姐把龍接回來以後,井水就慢慢恢複正常了,也沒有了刺鼻的氣味。現在村裏最流行的論調就是“果然貝瑪只有與女人的陰力結合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男人當貝瑪根本搞不成。”

Advertisement

他們就從沒想過,就算不是芬姐“出手”,井水也會變正常的。王吉不過是往裏頭倒了一些高錳酸鉀或者食用色素之類的玩意唬人罷了,水井底部的眼子源源不斷冒水,井渠又日夜不停嘩啦啦地排着,這一進一出,沒兩天就把水更新幹淨了。

另一邊,何雲道早早就等在縣委,他的這次來訪倒是讓羅麗意外,自從上次豆腐宴之後,何雲道就像班上最任性的小孩和老師鬧了別扭一般,野生菌協會的會議和企業家座談會等,一律缺席,今天能主動出現在這裏,想必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或者想通了。羅麗把手頭的事稍微調整安排了一下,和他在辦公室面談。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何雲道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羅麗覺得他的眼神不再那麽堅毅,人也不像之前那麽......她想了好一會兒應該用一個什麽詞語形容他之前的感覺,“規整”,對,就是這個詞,發絲是規整的,衣領和袖口是規整的,皮鞋、襪口,乃至戒指的位置,都是規實規整,沒有一絲絲錯處,現在面前的何雲道不像往常一樣打理得整整齊齊,甚至有幾縷發絲垂下來,挂在眉毛上方。

羅麗心裏大概有點數了,語氣也十分客氣:“省了那些沒用的,咱們直接說事吧。”

何雲道知道羅麗是個聰明人,其實,要不是因為目标相悖,他更願意和羅麗領導的政府班子進行政企合作,把世平縣的商業環境好好改整改整,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再是什麽“全縣”,也不是什麽“協會”,他只想牢牢抓住僅剩的菌廠,只有保住對菌廠的實際控制權,他才能保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在将來不用像自己一樣,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下。

這不是他第一次和母親想法相左,卻是他第一次在與母親産生摩擦時選擇向外界求援,而他恰恰十分不擅長求援,求人的話,說到嘴邊,也變成了利益上的交換——這對他來說,更得心應手一些。

“美好商貿之前趁我不注意,買通了向陽新村的支書,把我那些林地給弄走了,現在我得弄回來。”

“弄走了?她還有這一手?怎麽弄的?”

“就是有那麽一回事......我想了一個方案,您聽聽同不同意。實話告訴您,我母親接下來決定自己和您過過招,我現在呢,也确實是折騰不動了,只想好好把着菌廠,如果您能讓向陽新村的王吉做個主任什麽的,把我的林地給我還回來,我就不插手我母親和您之間的事。”

村主任如果不是委派,那麽一般都是舉行換屆選舉投票選出,這條正路走不通,說明這王吉在村裏估計也不得人心,何況,這事情馮玉斌就能辦,求到縣裏來,那就是馮玉斌也不看好這個叫王吉的人了。羅麗用筆帽在筆記本上敲打了兩下,沉思了幾秒,說道:

“我是有辦法讓王吉當主任,但你不覺得你交換的條件有點不太對等嗎?”

何雲道暗暗捏了一下拳頭,覺得羅麗這樣講也是應當的,又覺得羅麗想事情實在太快,他妥協了,示意她繼續說。

“你母親我不太了解,之前呢,也都是通過別人轉述,我知道她的手段比你辛辣得多,你覺得她會怎麽做?”

“這一次我是真的猜不到,現在我們的關系......我還想問您呢,如果是您,您會從什麽地方下手?您的什麽地方最薄弱,這一點,恐怕只有您自己知道了......”他看着羅麗的表情,“或者說,您也不确定?”

羅麗搖搖頭。

女人要在男人窩裏混成狠角色,要不就是能夠完全順應男人制定好的規則,在心理上雄化自己;要不就是能夠從一開始就不理會既有的規則,自己弄出一條路來走。在羅麗看來,何超平絕對是第一種,劉三美也許會是第二種,也或許會變成第一種。至于她自己,她覺得自己哪一種都不是,她只是有幾分聰明,善于把握時機罷了,說到底,她和何雲道是一類人,何雲道的弱點在哪裏,她的弱點就在哪裏。

現在何雲道的弱點是妻女,自己的弱點呢?如果一定要做一個類比,她的弱點就是站在她身後,願意支持世平縣市場改革的那一批企業家。

想到這裏,羅麗明白了,何超平不一定會直接對自己下手,行賄、舉報、亦或冒着風險讓上面的人明火執仗把自己撤掉,這都不是何超平會用的手段,她會圍剿那些企業家,讓他們和自己之間的聯系分崩離析,沒有了企業家的支持,她在世平縣的市場改革,一天也推不下去。

企業家的軟肋可就比她多得多了,她必須趕在何超平把他們說服、買服、甚至打服之前,先把他們穩住。

自然,何雲道也是其中一個。

“我答應你的要求,作為交換,請你想辦法,把和你母親有直接訂單往來的企業名單整理一份給我,代工、經銷、源頭,我都要。”

王吉還是當上了村主任,雖然不是支書,可現在支書缺位,他還是能管事的。上任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美和傅國平簽署的租賃關系解除掉了。

合同約定好“換屆不破租賃,除非不可抗力”,政府政策就是一個不可抗力——鎮裏下的最新通知,為了規範管理,林地不允許二次租賃,就算有托管關系也不行。

這樣一來,三美的可采摘面積一下子就縮水了四分之三,雨季還沒來呢,倒是先搞這一出,這可把三美急壞了。別說這事王吉做不了主,就算是做s得了主,也不可能給三美賣面子,想來想去,還是直接去找馮玉斌。

馮玉斌一早猜到三美要來興師問罪,已經泡好茶等着了。“我不喝你們老頭子這種茶,您先說說,幹嘛要針對我呀?”

三美的脾氣馮玉斌是知道的,他從辦公桌後繞到藤椅,坐在她對面,“你先別着急嘛,我慢慢給你說。”

“咋個可能不急,還有一個多點月就要收第一茬菌子了,你現在來整這個......我和馬老板的合同破了,你在這個辦公室裏也喝不進去茶水了嘛,馮書記,你咋個是......”

趁她沒說出更難聽的話之前,董國華氣喘籲籲地趕到了,站在她身後用手掌捂住她的嘴巴:“書記,你別聽她亂說話。我聽說了,這事不光是咱們鎮上,說是全縣都這樣。”

三美嘴殘志堅地嗚哇了一句:“真的?”

馮玉斌點點頭,董國華這才把手拿開,坐在三美身邊,把馮玉斌倒給三美的茶咕咚咕咚喝了個幹幹淨淨,差點沒把她苦死:“書記,您喝的什麽爛茶葉,明天我叫人拿點毛峰過來。哎呀,你這個,苦得心翻

雲南話:發惡心

。”

馮玉斌看着這兩個人,又好氣是又好笑,看來他這個官威實在是太弱了,才讓這倆人跟回自己家似的自在,他清了清嗓子:“劉三美。”

“到!”三美故意蹭地站起來繃直身子,“書記請指示。”

馮玉斌沒轍了,笑着搖搖頭,也站起了身子,随意地靠在辦公桌上:“忍一時......”

“越想越氣!”三美快速接話。

“沒完了你!”董國華把她扯落座,“您接着說。”

馮玉斌手指交叉放在小腹前:“忍一時風平浪靜。羅書記呢,知道這事會委屈你們美好商貿,她說了,像你們這樣,能解決就業問題,能紮根基層,能幹實業的中小型企業家,才是世平縣的主心骨,她心裏有數,不會真的叫你們吃大虧的,現在是形勢所迫,你們得理解。”

“理解理解,我們理解。不過書記,我們和省裏簽的合同也不是小數目,違約金算下來,去年怕是一整年都白幹了,您看看,是不是給我們指條路子?”

馮玉斌指了指三美:“你看看,這才叫商量事情。”

三美揚了兩下眉毛:“我怕您叛變了,轉投到敵人的懷抱去了。”

馮玉斌正欲再說她兩句,三美一臉谄媚地給他添了茶,笑嘻嘻地說:“您是不是打算給我們劃點別的林子呀?左家村那塊行嗎?那邊可有松茸呢!”

董國華也殷切地看着馮玉斌,這下搞得他有點愧疚了:“林子是劃不了了......規範管理也是真的,為了避免桉樹林那樣的事再發生,現在的林子全部要重新測量,歸冊,由各鄉鎮政府出工作隊,把所有情況排查清楚以後,才有可能重新由村委會管理、租賃。”

這話一出,三美的心都涼了半截,董國華也皺起了眉頭,她正準備再争取一下,三美又特麽地竄起來了:“您這說半天也沒收到點子上啊,我們的合同,咋辦,違約金啊!”

“書記的意思呢,你們比較熟悉野生菌收購,看你們是不是可以自己想想辦法,把這一關渡過去。至于政策,只要合理,我都盡量批給你們。”

聽到這裏,三美算是弄明白了,這當官的都這樣,政府好的時候要企業家增磚添瓦,政府不好的時候,就要企業家跪地反哺,她瞪着眼睛轉了一圈,一個想法從後腦勺“咻”一下子鑽出來。

她的臉上露出了董國華熟悉的笑意,每次想出意想不到的鬼主意時,三美的臉上就會出現這陣似笑非笑的笑意,董國華見狀立刻就放松下來了,從自己包裏拿出保溫杯喝了一口水,靜靜觀看三美怎麽治服馮玉斌。

“那您給我們在市場和冷庫中間那個地方,劃塊地。”

“不行不行”,馮玉斌連連擺手,“那個地塊不能再蓋房子了,再說你也來不及啊。”

“誰說要蓋房子了,這樣,我要的地方也不大,您就給我劃兩三個豬肉攤子那麽大的地方就行了,我呢,也不會在地面上增加固定裝置,我就擺幾個臨時板房,您要給我們許可,讓我們在那裏收菌子。”

馮玉斌一聽,這個劉三美,腦子也太快了,她要是不做生意,老天爺都不答應。想了又想,再打電話和下面的辦事員落實了一下,安撫了兩人幾句就出去了,過了大半天,才從隔壁辦公室翻着一本文件夾回來。

三美順利拿到了在市場擺攤收菌的許可和冷庫的儲存面積預批,野生菌進了冷庫味道就變了,肯定是不能進的,可三美的想法也很簡單:管它用不用得上,趁現在政府問心有愧,先把它要了,後面的事,後面再說嘛。

有了市場裏固定收購點,交給馬老板的合同訂單勉勉強強可以保證,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女工們怎麽辦?

要是大家知道美好商貿的林地只剩三美自己的那一小塊,恐怕要亂套。三美真是越想越氣,羅麗倒是省事了,麻煩事全落在自己這兒來,不行,光是鎮上要點政策太虧了,她得再去找羅麗一趟。

又想進城要個說法,又怕董國華知道了要攔着,在公司門口來回走了幾圈,三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只說今年還沒去看過翠兒,應該去看一看,順便瞅瞅有沒有機會給女工們把後路找好。

董國華一想也是,工地那邊也消化不了那麽多人,可既然把人家攔在村裏了,現在再讓她們 南下打工已經不現實了,只能是朝各個方面想想辦法,把二三十個女工雨季的生計安排起來。

日娃回省城參加什麽蘭花大賽,三美約上了楊俊。倒不是她一個人不敢去,要辦的事多,總要有個伴兒,好幫襯幫襯。

三美也不算騙人,一進城她就是先去看翠兒,盡管年年都來,但每一次見到翠兒,她都和上一次不一樣,正值花季的女孩兒,長開了就像栀子花似的清麗可愛,她已經完全适應了義肢,如果不留心觀察,根本看不出來有何異樣。

看到三美帶着一個陌生男子來,翠兒一邊高興,一邊防備地問:“姐,他是?”

三美一看楊俊賊頭賊腦的樣子:“沒事,他就是長得潦草點,人是好人。”

翠兒臉紅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楊俊自己倒是毫不客氣,沖着店裏喊:“妹子,這美甲男的能做不?”

“能啊,當然能,您坐着,我給您弄,保證弄個最屌的!”老板笑嘻嘻把楊俊拉進去,沒等他仔細考慮過,已經給他修起了指甲。三美覺得好笑,把翠兒拉到一邊:“今年咋樣?”

翠兒把嘴貼在三美耳邊:“漲工資啦!”

三美比了一個1,翠兒搖搖頭,比了個2。

這可把三美樂壞了,也是,三年多,翠兒早就是老手了,手底下還帶着學徒,現在又能接睫毛,又能紋眉、又能弄指甲,工資漲得多也沒啥稀奇的。她把提前準備好的護膝護肘一應物品和次次都有的小紅包拿給翠兒,就準備走了,翠兒推脫不得,接下東西拉住她:“那個叔叔還在弄呢,我給你也弄一個。來嘛,姐姐,快點!”

于是三美和楊俊并排坐在一起,呆呆傻傻地盯着面前的美甲師操作着自己的指甲,一動也不敢動,像兩尊瓷菩薩。

翠兒的手法純熟,帶着工作的慣性地和三美聊天,聊着聊着就把這兩天公司正在應付的事聊出來了,翠兒漫不經心地搭話:“我聽來做指甲的客人說,現在都流行城裏人去農村玩,農村人呢,進城玩。說是一到節假日,進農村的車堵得牛羊都過不去哩......咱們村兒那麽漂亮,你們也弄點人進去玩不就行了。”

翠兒只是無邊無際、沒有主題地瞎聊,三美卻真的把話聽進去了,她一轉頭看着楊俊,楊俊還沉浸在選顏色的快樂中,活像只老鼠掉進蛋糕店,只差把每個色都試一遍。三美踢了他一腳:“喂!翠兒說的你聽到了不?”

“啥?”他的嘴巴沖着三美,眼睛還盯着自己的指甲。

翠兒又說了一遍,這回楊俊也反應過來了,大呼小叫起來:“哎呀,哎呀你這個小翠翠,救命恩人呀翠翠!”

他誇張的樣子把店裏的人惹得哈哈大笑,只有三美沒有笑,她的眼睛像是燃着火苗,又熱又亮——一會兒去政府找羅書記該說的內容,已經在她肚皮裏打好了草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