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尺微命
第31章 三尺微命
十幾年前,大概就是零幾年那時候,的拆遷程序真的是… 一… 團… 漿… 糊
包工頭驀然提高音量:“不行,聽不懂話怎麽着,進去就是妨害公務!”
梁千裏推門的動作沒停,光着膀子的男人火了,兩三下就把他制住,提起來往地上一推:“嘿你小子還來勁兒了是吧,是不是居委會那群老不死的讓你過來攪事?”
梁千裏皮膚白,五大三粗的漢子在他手臂上抓出青紫色的指痕,生辣辣地疼,他的眼淚前幾天都流盡了,這會兒真是一點兒也不想哭,只冷着聲音重複:“不是,我拿完東西就出來。”
包工頭沒想到半大不小的男孩軟硬不吃,罵道:“嘿你——”
“怎麽回事?” 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聞聲走過來,包工頭簡單說了幾句,男人嫌麻煩,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道:“行了行了,讓他速戰速決,待會有城建部的領導過來視察,這片地可不能出丁點差錯。”
更不能出什麽民生新聞。
包工頭也知道了其中利害,一改臭臉,對那男人哈腰點頭,給梁千裏讓路。
庭院裏的鈴蘭和夏栀子依舊繁盛,淩亂枝葉無人修剪透出一種荼蘼的荒蕪和頹敗。
骨朵碩大的紫荊被夜裏的雨水打落一地,二郎神不知道又跑到哪裏去了,這麽多天沒顧得上不知道有沒有挨餓,是不是又被巷口的幾只大野狗欺負。
水缸裏養的睡蓮嬌氣,早化作一縷飄香的花魂,金魚與它相依為命,肚皮泛白,浮在水面,魚眼空洞。
梁千裏心口發酸,隐隐脹痛,表情卻麻木冷漠,他什麽都想守住,但什麽也守不住。
收回餘光,動作利索地拿了幾套換洗衣物和許子娟最經常用的那只小木音響,那是她學生送的,這些年許子娟很是珍愛。
走出庭院,男孩還是沒有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長大的地方,市裏來監工的人正在給包工頭發煙。
也許再過不久,這裏就會變成熱鬧的商業街、電影院、商場、別墅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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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來不及傷感憂愁,因為還有更沉重的擔子壓在他肩上。
科室裏的醫生護士都認識那個八號病房瘦而清秀的男孩子,黝黑眼睛裏是這個年紀幾乎不會見到的堅韌和倔,幹活很細致,比專業的陪護還耐心認真。
說話也溫柔,每次給八號床病人打針,男孩子都會輕聲求護士:“姐姐輕一點,我阿婆很怕疼。”
便是見慣生離死別的護士長在巡房看見這一幕也不得不動了恻隐之心,上夜班時候常常從家裏把給兒子準備的牛奶水果帶來過來給他。
那男孩兒實在太瘦了,胳膊和小腿幹枯巴巴,瞳仁黑亮中透出與年紀不符的滄桑和痛苦,望者心驚。
來探望許子娟的人不少,一些鄰居、以前的學生。
苦難是最好的催熟劑,從天真爛漫到學會哀喜不形于色只需要一夜時間。
每當有人來探視,梁千裏下意識地收好自己臉上人不人鬼不鬼的麻木神色,面色線條盡量放得柔和。
并不是什麽自尊心作祟。
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是這些向他伸出援手之人的錯,別人施予善心,但沒有理由要就此承擔他心裏洶湧的喪氣和頹唐。
他在心裏可以有一百個理由怨天一千個理由尤人,但不能把自己的委屈和煩躁發洩在別人身上。
梁本清都看在眼裏,對他洞察人情的早熟訝異,更多是心疼。
李濤和李覺曉時不時會拿水果牛奶和營養品過來,梁千裏給兩人到了杯水,原本軟細的聲音因為長時間的熬夜變得沙啞:“李叔下次不要再帶東西啦。”
畢竟他們的房子也要被拆了,重新安置無論對哪個家庭都是個沉重的負擔。
李濤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揉了揉他微長的小卷發:“這是給你買的,你太瘦了,不把自己顧好怎麽有力氣照顧你阿婆?”
梁千裏呆腦遲鈍,想了半晌,覺得有道理,安靜地點點頭,接過李濤遞到面前的牛奶機械地吞咽,嘴裏卻是沒有嘗出一點兒味道。
許子娟醒的時間不多,醫院的單人病房價格太昂貴,許子娟從重症室出來之後換到了四人一間的通鋪,每張病床前都有陪護,擁擠狹小得轉個身都困難。
行将就木的病人身上的腐朽氣味、死神步步緊逼的壓迫和每日繁瑣細碎的髒活累活迫使少年一夜長大。
梁千裏并不覺得這些難以忍受,但梁本清越發佝偻的身軀,鬓邊日漸生多的白發和龍鐘的老态卻讓他心口像被刀割開一個口子。
梁千裏強打起精神把尿壺拿到公共衛生間清洗,走廊外有兩個人在抽煙。
“老梁,你想想清楚,” 吉叔手上的打火機吧嗒一聲,“這個店可是你幾十年的心血,你盤出去,日後許老師的醫藥費可是個無底洞。”
梁本清吸了口草卷煙,脊背大不如從前挺拔:“那怎麽辦呢,急着用錢。”
他吐出一口渾濁的煙霧:“我昨天去問過了,省城的借讀費我賣了店湊湊差不多夠,阿娟的身體…… 醫生說其實留在醫院沒什麽可做的了,在這個年紀傷到了根本,調養得好還能撐一段,我打算把人接回去,該打針打針,該吃藥吃藥,一樣都不會少,但是不能為着這個耽擱了小孩。”
吉叔沉默良久,才憋出一句:“省城的消費可不低,三年初中又是三年高中,你…… 打算怎麽辦?”
梁本清沉默幾秒,目光堅毅,只說:“千裏就是讀書的料。”
吉叔:“是,但是,你自己一個人要照顧老許,用什麽供他到城裏上學……”
梁本清打斷他:“阿吉,咱們沒書讀吃過的虧,難道還要孩子再把彎路走一遍嗎?”
“再說,” 他假裝潇灑笑了一下:“許老師要是知道我耽擱了她寶貝孫子,她清醒了會怪我的。”
梁千裏手裏還拿着清洗幹淨的尿壺,削瘦的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抖動起來,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直到兩人把煙抽完離開,他才從口袋裏拿出那張燙了金字的九中錄取通知書。
默默看了一會兒,毫不留戀地團吧團吧扔進垃圾筐。
只是他年紀實在還是太小了,尚未懂得 “屋漏偏逢連夜雨”,也不曾經歷過三尺微命的人事興悲。
他知道他是去不了省城的初中了,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連縣城的中學也容不下他的一張課桌。
房子被拆,戶口也被迫遷走,他不符合段了。
夏日青山,郊野飛滿白鷺,行走在荒野裏的心,身體無處栖息,十二歲的梁千裏在這個漫無盡頭的季節裏嘗到了苦夏的滋味。
人一生中最奢侈的時光,有時侯就那幾日,童年不知憂愁的那幾日,懷抱月亮卻不自知的那幾日,當時只道是尋常的那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