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六章
何平安從未起過這些髒念頭,見他這般想自己,不由得又是一陣惡心。
她捂住嘴,強忍着嘔吐感,拼命拍打隔扇。
身後的顧蘭因靜靜看着她,企圖從她身上看出一點他人的影子,未幾,開口道:
“你占了兩個死人的便宜。”
“怪不得我爹要踹我,我想起來了,以前的何大奶奶就是落水染風寒病死的。”
何平安回頭:“分明是你活該。我何曾想過要占她的便宜!”
顧蘭因笑了:“凡事都是別人活該,好處卻都是你拿,把黑說成白,白又說成黑,誰教你的這些?”
他捏着她的臉,看她滑稽的表情,嘲弄一般喊了她一聲小平安。
他早已将她的祖宗八代都摸了個一幹二淨。
這一聲叫何平安渾身起雞皮疙瘩,還從未有人這樣喊過她,這三個字眼從他嘴裏吐出來,聽起來就像是在罵她小賤人。
她不甘示弱,見他逼的近,有樣學樣,扯了扯嘴角喊他一句小畜生。
“你活膩了?”
何平安咧嘴笑了一聲:“我活多長時間,不都是看你心情嗎?只是我死了,你爹如何待你,可就不關我的事了。什麽何大奶奶,什麽趙婉娘,我若想占她們的便宜,那也得有人願意給我才是。”
這字裏行間有些許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顧蘭因看着她眼中赤裸裸的挑釁,像是看到一只蠢鹿往自己的刀口上撞。
“你既這麽說,萬事都好辦了。”
屋裏暖蓬蓬的燭光照亮他那雙烏沉沉的眸子,彼時何平安尚未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她只覺得這樣的富貴少爺,再如何的不體面,左不過一刀宰了她而已。
自己死就死,死之前無論如何她要吃上一頓好的。
于是,何平安從院裏出來後,便讓廚房裏做了一頓極豐盛的晚膳。
寶娘見她今日行為舉止十分異常,問又問不出什麽名堂來,急的抓耳撓腮。
她憋了半天,蹦了一句道:“你怎麽跟餓牢裏放出的一樣?你跟少爺成事了?”
“你看像嗎?”何平安望着酒水裏晃蕩的影子,莫名其妙道,“今日要吃個暢快。”
“不知你是什麽心思,罷了罷了,有事要告訴你,三日後就是除夕了,我爹娘喊我回去守歲,我想着你這兒新進了四個丫鬟,人手暫不缺了,不如讓我回去幾天,等翻過年我就回來,如何?”
何平安沉吟半晌,捏着杯沿,擡眼微微笑道:“去罷,既是歸家,我等會叫六尺準備些節禮你明兒帶回去。”
寶娘看着她微醺的模樣,堂前徘徊幾步,皺着眉頭猜測道:“少爺這個人是不是……”
她望了眼門外,小聲道:“我早聽人說,這樣的富貴門第,多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物,自打進這門起,少爺深居簡出,你今兒去了那頭一遭就跟失了魂一樣回來,他是不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癖好?”
何平安含着一口酒,差點把自己嗆到。
鬓角銀飾随着少女點頭的動作晃來晃去,她望着杯盞中的碎光點,撐着腦袋,不知寶娘是什麽時候出門的。
寶娘或許是在慶幸,而何平安伏在桌案上,為一時無法拿捏顧蘭因而生出無限愁緒。
隔日,白泷帶着幾個丫鬟來屋裏請何平安搬地方。
周氏看着何平安差點要将卧房裏的東西全搬過去,罵她多此一舉,只讓丫鬟将首飾衣裳帶過去就是。
何平安穿着一件毛青潞綢對襟襖,手藏在袖子裏,她瞧着越往裏越安靜的院子,眼神極為平靜。
白泷不知內情,因早間顧蘭因有吩咐,她便自作主張将何平安帶來的那點家當安放在少爺的卧房裏。這樓上一面三間都打通做了居室,只有樓梯拐角處有個小小的雜間,何平安站在此處不入門,看着白泷幾人忙裏忙外整理,一聲不吭。
冷冰冰的陽光從窗戶穿進,灑在她的腕子上,她閉上眼,摸着自己的金镯子,心稍稍定下。
五進院裏朝南的屋子上下兩層都是顧蘭因的書房,朝北的樓上幾間做了幾個貼身丫鬟的住處,他身旁的小厮在前面一個院子住着,白泷每晚上都會把院門鎖上,如今何平安過來了,那四個丫頭跟着卻不方便住進來,白泷便說先等着,待寶娘回來了再一起安排。
何平安在進門的勢利堂坐着,她不知道顧蘭因這裏為何叫這樣奇怪的名字,白泷端着一個鮮紅漆丹盤過來,一面為她奉茶,一面解釋道:“我是聽少爺說的,因有一句話道,人情勢利古猶今,誰識英雄是白身,他初讀時覺得很順口,便讓人刻了匾挂在堂上。這并沒有其他意思,奶奶不用多想。”
何平安接過那盞茶笑了笑:“倒也沒有多想,不知夫君今日一早去何處了?”
“少爺出了宅子,奴婢不知他的蹤跡。”
何平安擡眼,開玩笑道:“你是夫君跟前消息最靈通的,別不是诓我。”
“哪裏有騙奶奶的話,少爺自幼就是獨來獨往的性子,有時候幾天不着家。老爺開始還管着他,後來管也管不住,索性給他一些用度,任憑少爺自己在外面玩。”
“他都喜歡些什麽?”
白泷搖了搖頭。
見此,何平安不覺心頭漫上一股寒意。
她在這裏待了半天,左右等不來顧蘭因,何平安在書房門口坐着。
這樓下六月梅雨季返潮厲害,是以書籍多放在二樓的架子上。顧蘭因的書房一眼看去極其雅致,只是她瞧着琴案上的古琴,恍惚間想起了趙婉娘那書房裏的積了灰的古琴。
何平安對這些是一竅不通,她在窗口站了片刻,白泷不解道:“奶奶為何不進去坐坐?”
“夫君的書房,不好亂進。”
白泷笑道:“少爺可沒有這麽多規矩,況且你與他是夫妻,哪裏就是亂進呢?”
何平安看着她一張笑臉,卻是找了個借口先回自己的院子。
顧蘭因讓她搬過去,若如周氏所言真的只帶一些衣物首飾,她只怕夜裏要凍死。顧蘭因無論如何混賬,對着死了的趙婉娘也是守身如玉。他們兩人如果夜裏同床共枕,不是自己捅死他,就是他拔刀砍死自己。
何平安讓六尺将自己的被褥枕頭搬過去,自己則是抹了點胭脂帶着人去周氏那頭。
周氏趕早回到自己家裏,沒有亂說話,顧老爺問她兒子的事,她笑了一笑,轉頭就讓廚房裏的廚子去做些滋補藥膳。
顧老爺惦記着李小白,先前曾吩咐過,什麽東西都要做同樣的一份送給表少爺,如今不知這當中的故事,正帶着李小白在書房裏下棋。
李小白去年加冠,貌白神清,有幾分肖似何氏,遠看着似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是他負劍而來,顧老爺便知他許是家道敗落,棄文從武了。
說起來兩個人很久之前見過一次。
“你那時候剛出生,我和你姨母去績溪看你,不覺春秋二十載,若非你長的像你姨母,我一時半會許是認不出你了。”
出生的事李小白一點不記得,兩人坐在羅漢床上,李小白是個腼腆性子,顧老爺說三句他才說一句,他看着棋局,抓了抓頭發道:“姨父,你……要輸了。”
“你說什麽?”顧老爺笑眯眯看着他。
李小白指着黑白子糾纏的一處,小聲道:“再下,我要贏了。”
“贏了正好,我這裏還有金瓜子給你。”他說着就從一旁的玉罐裏抓了一把。
李小白一開始不敢收,一個勁推,顧老爺卻硬要塞給他,兩人你來我往,不想窗外傳來聲音。
李小白擡眼看過去,忽覺的那芭蕉樹下走過的女子有些熟悉,便又瞧了一眼,但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工夫,她身上那條玉色織金裙子就像是擺水而過的魚尾,從他視野裏悄然消失了。
李小白扭頭看着眼前的黑白子,一時眼花了,未曾聽全顧老爺的話。
他抓着那把金瓜子,将半開的窗戶推合上。
而顧老爺見是自己的兒媳婦來了,嘆氣道:“你上次救了婉娘,如今她身子好了一些,想必是來謝你的。”
“舉手之勞。”
顧老爺無奈笑了一聲:“你我都看見了,欸,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因哥兒好些日子不來我這裏,我有時候擔心他們夫妻之間又起争執。等會我差人把因哥兒叫過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你來了這麽久,我們卻還未好好招待你一回。”
“姨父太多禮了,小白孤身一人無以為報,凡事從簡即可,等過了初一,我便起程去西北。”
“趕路的事先不急,我已經跟商隊說了,你此番與他們正好順路,一起也有個照應。我們已經很久不見了,我一見你就想起你姨母,你且多住些日子,過了二月二再跟商隊一起走。”
李小白低頭撿棋子,嗯了一聲。
屋裏滴漏聲斷斷續續,光陰如流水。
李小白之後棋力不減,只是盤盤都是輸,顧老爺當他是在放水,更高興了。身着黑青大絨繭綢道袍的青年盯着自己走來的每一步,眉頭挑起,将指尖那枚子最終丢在了一個極其錯誤的位置。
到底是贏的快,輸的更快。
一個下午匆匆而過,顧老爺心情大好,差人去叫顧蘭因後便帶着李小白去了自己樓下的集錦堂。
趁着李小白不在的空隙,周氏想要與李小白分桌,她一說男女有別的理由,顧老爺便問她二十年前怎麽不知道男女有別,周氏被氣死了,想了想,家裏不缺錢,更不缺什麽貞節牌坊免差役,她就道:“我是不在意這些,只是家裏多了個媳婦,你看在何氏的面上對他百般照顧,就不能看在我的面上為媳婦多想想?”
顧老爺笑道:“你讓我想起了近來新出的《新安名族志》,我們又不在當中,且世代行商賈事,哪裏就讓這些條條框框圈住了呢?一家人吃飯尚要分男女,改日掙錢也要分男女,不累嗎?”
周氏指着他,因口拙,結巴半天怒道:“随你随你。”
她讓柳嬷嬷把何平安叫過來。
何平安本在後面打盹,被喊起來長長嘆了一口氣,她撣了撣衣服上的褶子,柳嬷嬷看着她微紅的嬌靥,替她将鬓角垂落的碎發梳上去,使得原本略顯慵懶的狀貌多了一分端莊。
她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慢慢走到第二進院子,那一頭落了些碎雪,燈燭光一浸,仿佛天上在飄金箔,何平安出了會神,待走到集錦堂,早有人坐下了,只是有一個身材高瘦的青年站在一側粉壁的挂畫前,角落裏甚不起眼。
她不敢多瞧,半低着頭去行禮。
李小白聽着何平安的聲音,抱拳回禮,他盯着地上碰到一起的影子,腦海裏那道蒼白的面容在一點一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人烏濃濃的雲鬓,雪泠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