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七章
顧蘭因是家裏最後來的,衣袍上沾了許多泥點子,發髻歪斜,像是被橫亘出的老梅枝勾過。
他站定後瞧了屋裏人一眼,本該冷清清的面龐上綻出一絲笑容,仿佛桃柳之明媚。
周氏一見他,眉開眼笑,喊着我的兒,将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顧老爺今日設宴款待李小白,酒過三巡,何平安起身謝李小白當日的救命之恩。顧老爺早就将她的謝禮備好,只等她出口。周氏聽他說的那些東西,暗暗翻了個白眼,心想他倒是辦的周到。
而顧蘭因只單看着何平安碗裏的東西,閑來無事,将魚肉盡往她碗中夾去,不多時堆成油膩的小山,何平安一筷子戳下去,流出的肥油簡直要把她嘔死。
“婉娘最喜歡的就是西江料、紅羅丁,怎麽不吃?”
何平安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解釋道:“方才來時已經吃了些糕點,這會子想吃些清淡的。”
那西江料是粉蒸的豬胛肉,一口下去她都要打個寒戰,酥油血塊制成的冷盤紅羅丁,她但凡咬上一口都要吐酸水,看着一碗的惡心東西,何平安多喝了幾杯酒,心想周氏怎麽就生了這麽個畜生。
一桌子人心思各異。
席上但聞杯盞輕碰的脆聲,明燈高懸,何平安因酒意面上浮紅,隔着桌案,顧蘭因正在勸酒,李小白向來不善拒絕,不多時砰地一聲,趴在了桌上直擺手。
見狀,顧蘭因拂了拂袖子起身準備離去,他走到堂外,不知幾時落了大雪。站在外面的丫鬟低着頭,他瞧着撲面來的雪點子,停住腳步。風卷着冷氣,霎時便撲滅了從屋裏帶出的那點暖意,依稀有幾分倦意的少年拍了拍前額,那雙烏沉沉的眼映着更沉的夜色,随着身後腳步聲的逼近,蹦出一二點燭光的影子。
何平安被柳嬷嬷送出來,她還提了個食盒。深夜裏成碧在前打着燈籠,顧蘭因嗅到一股被吹淡的酒味,垂着眼看向身旁的女子,她幾乎是閉着眼走路的,鴉青的睫羽撲扇了兩下,與婉娘貪睡時的模樣極像。
噠噠——
成碧扣響宅門銅環,裏面那個老嬷嬷半天才來開門。
幾個丫鬟本要跟着何平安一起去第五進的院子,奈何顧蘭因扶着人,将她們都遣走了。成碧跟着他的時間最久,見少爺今夜如此,偷偷笑了笑,顧蘭因不動聲色瞄他一眼,将何平安手裏的食盒遞給他。
“賞你了,全部喝掉。”
成碧欸了一聲,等回了屋将蓋一揭開,見有一整只炖爛的烏雞,嗅着香噴噴的氣味,當真将這碗龍骨芡實炖烏雞湯吃了個精光。唇紅齒白的小仆從摸着飽足的肚子,梳洗後往床上一躺,誰知怎麽也睡不着,翻來覆去熬到半夜,身上熱乎乎燥的慌。
成碧望着天水碧的承塵,皺着眉摸了摸自己那家夥事兒,恨不能折掉喂狗,他明兒還要起早替少爺盯梢呢。
原來顧蘭因今早上去縣裏吃茶,專挑訟棍們聚集的地方待了半天。趙家與吳家的案子因年關的緣故,暫時擱置了,趙家吃虧在讀書人少,因不通訟訴的關節,打起官司少不得經紀人的幫助,這當中有兩人趙老爺格外仰仗,聽沉秋說,一個姓楊,一個姓黃,姓楊的瘦竹竿似的,人都叫他楊瘦子,至于那個姓黃的,不得了,竟像個肥豬站直了身,走幾步肉顫幾步,是以人在人前都叫他黃胖子,在人後笑他是老閹豬。
這兩人本事不大,卻有一張巧嘴,之前幫了趙老爺幾個無關痛癢的小忙,如今深得他信任。
顧蘭因讓成碧、山明、沉秋三人輪流盯梢他兩個,明兒就是成碧了,誰知道夜裏火氣竟這麽大。
屋外雪聲不斷,那一頭,李小白将發燙的面頰埋在枕上,躬着脊背蜷縮成一團,偏生心裏燙的厲害。
他閉着眼,手指抓着簾帳,青筋繃緊,不知是今日吃多了酒的緣故還是那一碗湯的緣故,此刻呼吸比往常都要快,黑暗裏他閉着眼,混沌的腦海裏浮着一層淺淺的波瀾,如同鳥羽一般不斷于心尖上撩動。
李小白已盡很久沒有這樣的沖動,自十五歲夜裏弄髒了褲子,偷摸着清洗時被人瞧見,他時恐再被人嘲笑,永遠是忍着。他不愛說話,師父教他刀槍劍戟也教他琴棋書畫,李小白總表現的樣樣一般,只在顧老爺這裏露了一點馬腳。有些事本不必表露,只是……
從不近女色,面色通.紅的年輕人咬着被子,頗為難.耐。他眯着眼,有些痛苦,不可自抑想到了很多的畫面。
諸如一個女孩柔軟的細膩的雪一樣的皮膚,鮮豔的紅潤的櫻桃一般的檀口,又或者是——
李小白捂着眼睛,想起了一抹極其溫柔的玉白色,包裹着一道極婀娜的身子。
與此同時,一盞豆大的燈燭在黑夜裏照亮一張明媚的臉龐。
點燈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捏着她的下巴,看着醉鬼一樣的何平安,慢慢湊近,直到近得能夠感受到她顫抖的呼吸。
顧蘭因一巴掌打在她肩上:“別裝。”
何平安睜開一只眼,顧蘭因笑道:“你昨日與我說那些話,既說看我心情,我便順你一回,如何?”
她歪着頭,審視着他此刻的神情,将他方才的言語在心裏仔細度量,以辯真假。
“你想怎樣?”
顧蘭因那些假笑慢慢消失,他瞧着何平安這雙倔驢眼睛,輕聲道:‘先将這屋裏你那些破爛丢出去。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就住在樓梯那處置雜物的地方。你可不是這裏的少奶奶,若真論起來,你連那個看門的婆子都比不上。”
“我白日裏看在婉娘的面上予你一些臉面,從明日起這樓上樓下一應清掃雜活都盡數交給你。總歸你是做慣了這些粗活的,可別擺少奶奶的譜,那些個丫頭誰敢伸手幫你,我便剁了她們的手,說到做到。”
何平安挑着他話裏的漏,忽然笑道:“我若要白泷來幫我,你也要剁她的手?”
“你和她,當然是折你的爪子。”顧蘭因瞧着她腕上那只大金镯子,嫌惡道,“沒了手,日後就別戴這樣沉的破爛了,真是俗氣的死。”
“金子可比那些玉石瑪瑙強多了,你懂個屁。”何平安不裝小姐,将他一把從身前推開,撲面的熱意總算消散,她摸着自己的镯子,寶貝的很。
“誰搶你這爛骨頭,自己留着罷。”顧蘭因秀氣的眉微微挑起,滿眼的不屑。
兩個人隔開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先前那醉人的酒氣再無處可尋。
何平安将自己的被褥抱起來,走到門口才回他一句:“那你可要捧好自己的破碗,別自己摔了。”
見他要追過來,她忙将門合上,一縮進雜物間裏便将門抵上,當他是個吃人的妖怪。
何平安背抵着門,聽到廊下沒了聲音,借着門外幾盞羊角燈透下的薄光,看了眼這裏面。這間放了幾件頗占地方的家具,此外就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她翻了一遍,竟還瞧見了不少女孩才用的東西。
何平安将那張小小的羅漢床擦了擦,将被褥鋪在上面,折騰良久,方入了眠。
第二日天未亮,隔壁傳來推門聲。
顧蘭因穿着湖綢直裰,路過這裏,想了一下,将那門一腳踹開,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得何平安從羅漢床上滾了下來。
“起來,幹活。”
何平安喝多了酒,睡了幾個時辰腦袋沉沉,聞言卻是先答應了。
她在顧蘭因的眼皮子底下爬起來,将挂在一旁櫃門上的襖子扯下,踉踉跄跄,游魂一般從他身邊擠出去。廊下的窗戶因避風雪都緊緊合上了,燈燭燃了大半夜,此時光芒微弱,将熄未熄。
她眯着眼睛,随手推開了一扇門。
聽到人下樓的腳步聲,何平安咧嘴一笑,她打了個哈欠,去找自己昨夜忘了帶出來的首飾匣子。
她将東西放好了,黑暗裏地上滾了滾,又在床上滾了滾,将桌上擦了擦,再用袖子将他案上的杯盞擦了擦……
顧蘭因在廳堂裏用早膳,白泷聽到樓上的動靜,詢問道:“少奶奶也醒了,如今寶娘不在,我讓疊勝上去伺候她?”
“不必,別管她。另外,日後上上下下的粗活都盡數交予她。”
“什麽?”
白泷怔住,細思片刻,不确信道:“這如何使得?她是少奶奶,若做這些下人的活計,老爺太太知曉,只怕要将咱們都發賣了。”
“老爺太太若知曉,也是你管不住這些丫鬟的嘴,正好将你發賣了,我再尋一個稱心的人物。”
白泷見他說話不似開玩笑,低頭應了一聲。
“等會你去瞧瞧她做的怎麽樣,不必當她是什麽少奶奶。”
顧蘭因話說出口,身旁的女子微微擡起眼簾,欲言又止。
白泷雖從小服侍少爺,知道少爺性子有些古怪,但今日他的吩咐着實讓她費解。
顧蘭因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反問道:“你不喜歡有人分擔這些惱人的活計?非得……給人當牛做馬才安心?”
“給少爺當牛做馬,我也心甘情願。”
顧蘭因靜靜看着眼前女子溫順的姿态,悄然失了些胃口,他望了眼天色,起身要出門,只是走到門口,見成碧居然不在,左右瞧了瞧,将山明踢了一腳:“去,看看那小子在哪。”
山明開玩笑道:“成碧這小子心思深,今日難得忘了時辰,該不是在哪個女人被窩裏呢。”
顧蘭因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哪個女人?”
山明拍了拍嘴,一溜煙跑了。
他找到成碧的房間,尚未推門,就聽到裏面傳來的動靜,不多時,一個眼底青黑的少年人将門開了一條縫,仿佛渾身只剩一口氣了,見到門口杵着個人,吓了一跳。
“你……你夢到你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