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第十五章
何平安抱着被子,在颠簸中慢慢清醒。
馬車內裏寬敞,穿着水青繭綢直裰的少年正襟危坐,見她又跟見鬼一樣,便用扇子敲了敲小巧的幾案。
那上面擺着青鹽等些許洗漱東西,此外還有一套疊好的衣裳以及一個匣子,他顯然是準備好的,半點不關心她是否情願。
何平安待洗漱後将衣裳展開,是銀粉色灑金對襟襖子,一條嫩黃插寬襴的挑繡裙子。她換衣裳時顧蘭因不曾回避,他坐在角落裏,烏沉的眼眸裏映着她瘦弱的影子,仿佛從她身上瞧見了另外一個人,嘴角噙了一絲笑意。
“看夠了?”何平安此刻終于出聲。
顧蘭因捧着茶,垂眼撇開茶上的碎沫,微笑道:“你說呢?”
“非禮勿視。”
顧蘭因哦了一聲,更為直白地盯着她,嘲弄道:“你也知道非禮勿視?那前些時候在夜裏偷瞧我的又是誰呢?”
何平安被噎住,一面穿衣,一面想說辭,忽然憋不住笑。
“你笑什麽?”
何平安裝傻充愣,低頭系着香囊,解釋道:“妾身心口不一,沒想到被夫君看出來了,實在是羞愧。”
“要是真羞愧,此刻就該縫了自己的嘴。”
顧蘭因打開那只匣子,裏面裝的是一整套精致的草蟲頭面,他推到何平安面前,道:“足金打的頭面,正好配你。”
馬車裏并無銅鏡,何平安笨拙地梳了一個圓髻,等到将一匣子的頭面戴上,才覺得腦袋沉甸甸的,不知是用了多少金子,她撐着頭,到底是取下了一半。
顧蘭因冷笑了一聲,啪地将匣子合上,不給她占半點便宜。
少年撩開車簾,縣城就在不遠地方了,路口隐約站了個熟悉面孔,正是這些日子盯梢的沉秋。
到了地方,顧蘭因與她道:“等會要見你爹,趙老爺要是跟你要錢,就說沒有。”
“不過他要是死皮賴臉問我讨要,你身上這事就好辦了。”
何平安小心翼翼下車,許久沒有進過城,她看着周圍,一言不發,顧蘭因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肩,何平安這才應聲:“知道了。”
不過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而已,趙老爺這輩子都跟錢過不去,如今跟人打官司打的頭破血流,真是花錢如流水。
如今時候尚早,顧蘭因領着何平安在老茶館裏訂了一個雅間,臨窗的二樓,窗戶一開,便能瞧見不遠處衙門外的光景。那茶館裏的夥計知他常光顧,十分熱絡,先上了一壺六安茶,随後又照吩咐,從一條街上的酒樓裏拎了食盒出來。這便是早膳了,裏面有糟鵝胗掌,馄饨雞兒,梅桂白糖粥,酥油泡螺,幾樣瓜茄甜醬菜,以及一碟白蓬蓬的蒸餅。
何平安與他同桌,往先沒什麽胃口,今日卻例外。見她舍得伸手,窗邊的少年有微微的差異,一雙眼擡起,笑道:“怎麽,今天不嫌惡心?”
何平安抓着蒸餅,回憶起小時候的事,與他道:“我娘活着的時候,我們家過年就吃蒸餅,我娘的手藝很好,從前家裏賣了糧交了稅,要是還有餘糧,娘就做蒸餅,再帶着我來縣城裏賣。”
她咬了幾口餅,獨自嘆了口氣。
顧蘭因罕見地沒有笑話她,吃完粥才道:“我見過趙太太,聽說她跟你娘一母同胞。”
“說是一母同胞,其實這麽些年過去,兩個人我瞧着是一點不像。我娘生病的時候,她要是能幫幫她,興許我娘還能活下去,只是……”
“幫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顧蘭因瞧了她一眼,翹着嘴角,道,“口袋裏有那麽幾個錢的人,就怕窮親戚賴上,不如就讓他們死了好。雖是親姐妹,也不能免俗。天底下的事,可沒你想的那樣好。”
“不過她既然這樣冷心,你當初又為何要答應趙家呢?”
何平安盯着白蓬蓬的餅,露出市儈的模樣:“他們給我錢。”
“給了你多少錢?”
見她不說話,顧蘭因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嗤笑道:
“二十兩銀子,何平安,你眼皮子真淺。”
何平安汗毛豎起,日頭曬到窗棂上,這一條街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頓時就熱鬧起來,聲音鬧嚷嚷的,将那眼皮淺三個字音都蓋住了。偏她耳朵尖,又是這樣近的距離,聽到這話,心裏仿佛被紮進一根刺。
何平安心想他私下裏已經将這些底細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了,竟還要多費口舌來問她,顯然也不是個好東西。
兩個人這下便是誰也不理誰了,都看着窗外。
吳、趙兩族人各請了訟師,一夥人誰也不讓誰,将衙門前擠得水洩不通。
這一個月六樁案子,十分少見,街頭巷尾無人不知。
“他們今日又是為何事?”
茶館裏坐滿了人,有人問了一聲,當下七嘴八舌道:“還能為什麽事?林場茶園山地墳地……總歸是争搶其中一個。”
“你是沒瞧見,上次不是死了一個老頭麽,本是要埋在趙家後山那個風水寶地上,結果吳家人說那裏埋了他們的祖墳,不許趙家過來。那老頭的棺材就擺在路邊上,過了年關,叫大雨沖了好幾次,還沒入土。”
“……”
此後各種談論,且不表,只說何平安成婚後就鮮少出門,這些事還是頭一次知道,她又聽了一會兒,算是明白了為何初二回趙家那次,趙太太拐着彎問她要銀錢。
說是近來生意不好做,實則是上下打點太費銀兩了。
她沉默地看向顧蘭因,想到他早間叮囑的那句,于是問道:“他們今日這場官司,可是趙家必敗無疑?”
顧蘭因斜倚着窗,不置可否,目光落在衙門前。
茶水涼了,待日上中天,差役攔着那些想要闖入門內的老百姓,又護着一個顫巍巍的老者出來,他身後的男人氣的一臉豬肝色,這些時日趙老爺肉眼可見生了許多白發,他手邊上站着一胖一瘦兩個經紀人,此刻皆是懊惱的模樣。
“不該,實在不該。”黃胖子小聲道,“老爺你的心意我确實傳達了,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嗎,受了你那麽多好處,怎麽會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我跟楊兄弟與衙門裏的刑名師爺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等會我們就去問問。”
楊瘦子故意嘆氣,為難道:“咱們這個時候過去,只怕會讓有心人抓住把柄,還是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再……”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今時不同往日了,他們吳家人不知搭上了那條船,這後來幾樁官司打一次敗一次,難不成咱們就眼睜睜看着嗎?要是實在不行,咱們就去省城裏,怕他不成!”
“好了好了,今日我乏了,你們打點的銀子還剩多少?”趙老爺擺了擺手,頂着一張憔悴灰敗的臉,走到馬車邊,那黃胖子比了個數,他一瞧,吓了一跳,“怎麽去了這麽多?”
“這上上下下許多人,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若要穩妥,自然是連縣老爺身邊的胥吏也要打點好,不敢吝啬。”楊瘦子解釋道。
趙老爺聽了,半天不說話,呆呆站了會兒,像是被人抽了骨頭一樣,這時候身後有人喊他,他聽到親家老爺四個字,險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沉秋追到了他跟前,他這才笑出聲:“是你!你怎麽在?可是我那女婿進城了?”
沉秋行了個禮,熟絡道:“今日趕巧又見到親家老爺了,少爺原先在當鋪點貨呢,聽到這邊動靜,猜就是您來了,叫小的請親家老爺去坐坐喝幾杯茶。”
“我這女婿,性格最是好了,待人接物沒人說個不是的,快帶我去見見他,別讓人等久了。”趙老爺心頭的郁悶散去,對着黃胖子跟楊瘦子,眉飛色舞說了一籮筐顧蘭因的好話。
黃胖子跟楊瘦子相識一笑,一個勁附和。
老茶館就在衙門邊上,未幾,樓上雅間門口出來一個少年,幾人遠遠瞧見了,趙老爺都顧不得自己丈人的身份,他兩眼放光,小跑着就上了樓梯,叫身後人追着笑。
這哪是去見女婿,分明是去見自己的財神爺。
“因哥兒,多日不見,你身子可好了?”顧老爺與他道了一聲好,見面倒也知道先關心關心,擺出了長輩的樣子。
顧蘭因拱手道:“多謝岳父惦念。”
他朝沉秋使了個眼色,原本要跟着趙老爺一起進雅間的兩個經紀人被請到另外一處雅間。趙老爺愣了一下,等進了門,見裏面站着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乍一看還花了眼,下意識叫了一聲婉娘。
“你今日怎會在此?”
何平安福了福身,坐下後說道:“過了月底,女兒就要跟着夫君去外地了,公爹上次提了一嘴,說是爹想在女兒離開之間再見一面,所以今日才來了這裏。”
“原來如此,你有心了,只是怎麽挑了這麽個地方?”趙老爺搖了搖頭,眼珠子黏在了她滿頭的草蟲金頭面上,關懷道,“你早說,我讓你娘在家擺一桌席面,省的你出來,這兒人多眼雜的,要是丢了東西就不好。”
“能丢什麽東西,爹放心,只要人不丢就行了。”何平安為他倒了一盞熱茶,瞧了顧蘭因一眼。
滿臉笑意的少年開門見山道:“今日請岳父過來,不曾請家裏其他人,其實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
“什麽事?可曾需要我幫忙,因哥兒但說無妨。”
“我與婉娘成婚已有半載光陰,當中事,我已知道的一清二楚,不知岳父想瞞我多久?”
趙老爺聞言手一抖,目光落在他臉上,裝聾作啞:“因哥兒說笑了,我女兒婉娘嫁給了你,咱們也算是一家人了,哪裏還敢有事瞞着你。”
顧蘭因斂了笑,盯着他的眼,道:“你敢跟我發誓麽?若是方才所言有半分虛假,那就不得好死,趙家日後發不起財,子孫世世代代為奴為婢。”
“因哥兒……你這說的什麽話。”趙老爺臉色一時有些難看,他喝了幾口茶,仍是覺得口幹舌燥。
何平安見狀,剛要開口,趙老爺便攔住她,趕在她之前尴尬地笑了一聲:“婉娘是個好孩子,只是天有不測風雲,你也是知道的,去年那一場大水,淹死了不少人。”
“婉娘那天出去的時候,正趕上河水暴漲,路兩頭都被淹了。那些跟着她的丫鬟個個都不頂用,眼睜睜看着她被大水沖走,等我帶着人趕去撈的時候,哪裏還能撈的到。那後頭一個月裏,我們趙家上上下下都在找,但也只能找到婉娘的遺體。”
趙老爺逼着自己回想那些事,見他不像是開玩笑的,又為了自己能從他這裏要到銀錢,只好嘆着氣,将婉娘死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
“你還年輕,我們又收了你們顧家的聘禮,因知道你有心求娶,不敢傷你的心。好在我太太有個妹妹,她們本是一母同胞,恰好她妹妹也生了個女兒,與婉娘格外相像。我們就……诶,就想了個李代桃僵的法子,将她嫁給了你。”
趙老爺愧疚道:“雖然是欺騙了你,可咱們也是一片好心,她叫何平安,但與婉娘相比,也是個極好的孩子,我們家本打算等她生了孩子,再告訴你這事,只是因哥兒你太聰明了。”
顧蘭因聽笑了,反問道:
“岳父,難道聰明不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