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說來也快, 一盞茶後朱娘子便推門出來,客店上下無人,她跟着眼前的胡姓客商從後門上了馬車。

不知他在屋裏說的什麽, 朱娘子攥着手裏幾張錢鈔,顫聲道:“我夫君那裏, 懇請相公千萬放他一馬。”

衣着清簡的年輕人不置可否, 他低頭看着一本舊書, 那書上被人用朱筆勾勾畫畫,髒的很,細看字跡更是笨拙。

朱娘子又說了幾句話,他聽在耳裏,卻仿佛在聽一個笑話。顧蘭因将書頁一折,擡眼微笑道:“你再多舌,我就割了你夫君的舌頭。”

馬車裏頓時安靜下來, 只是悶着一股酒氣, 顧蘭因忍了片刻,等過了人潮擁擠的地方, 将她趕下車, 朱娘子約有一日肚裏沒進水米, 一路走過去,累掉半條命。

回到別院, 顧六叔從下人那裏得知侄子在外帶回了個女人, 他一時好奇, 便讓自己的小妾過去看看究竟,最後見還是個年紀大的都可以做他娘的那種, 咂舌不已。

此處且按不表,只說城東的食肆。

幾日後落下幾場雨, 一場秋雨一場涼,天陡然間變冷,好在何平安的新衣裳做好了。

那坊間替人裁衣的老嬷嬷跟她兒媳婦手藝極好,她穿在身上,分外合身,只是姜茶看來看去,說了句不好看。他發現她從沒有鮮豔衣裳,那櫃子裏的每一件穿在身上都老氣橫秋的,明明年紀輕輕,卻非要給自己添歲數。

姜茶于是懷疑道:“你今年真有十九了?”

食肆裏,何平安在煮百歲羹,熱氣騰騰從鍋裏往上飄,她道:“我就當你誇我了。你不是看過我的戶帖了麽,那裏面寫的明明白白。”

原來何平安因擔心出門在外有人趁她年紀小不懂事宰她,便故意裝大,姜茶一直以為她比自己大一歲,殊不知她還比自己小一點。

熱燙的菜湯被她舀了一大碗,姜茶走過去端給客人,回來還是半信半疑道:“可是你家裏人謊報了你年紀?”

“我是女人,又不用服徭役,謊報這個做什麽。”

何平安白了他一眼,将人從竈臺前推開。姜茶低頭想了想,竟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畢竟一個人行走江湖,又是個女人,怎麽可能比他還小。

他在店裏轉圈找活幹,待過了早上最為忙碌的時候,仍有一身力氣用不完,扭頭見竈邊看火的少女眯眼打瞌睡,他便去後院洗衣裳去了。

自打上次姜茶壞了規矩,何平安就不許他碰,他整日裏只能幹看着,十分煎熬。這會子洗她的衣裳,姜茶偷偷摸摸地藏她的主腰,她穿在裏頭的衣裳依舊十分老氣,只是摸着柔軟的料子,他很不争氣地漲紅了臉。

姜茶還是在船上的時候摸過,當時就挨了一巴掌,也不知她小小的人哪裏來的力氣,把他打了個滿天星。

姜茶害怕何平安醒了發現自己偷她的亵衣,于是撿了幾塊熬湯剩下的骨頭,在門口招來幾只流浪狗,等何平安被野狗争搶的聲音吵醒,循聲找去,就見後院晾衣的竹竿滑倒,她的衣裳、姜茶的衣裳,落了大半,好不容易全部撿起抖了灰,卻怎麽也找不到水青色的主腰。

何平安四處搜姜茶的身影,一邊撓頭一邊自認倒黴。

片刻之後,前頭有人叫她。

“胡娘子?胡娘子?!”

盤着簡單發髻的少女正在井邊重新清洗衣裳,聞言立即擦幹淨手出來。

店裏有個小小厮,樣貌伶伶俐俐,朝她拱手行了一禮,何平安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讨喜的小孩,開口笑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來我這兒買什麽?”

小小厮字正腔圓:“我家主人是客居在桃葉巷的木商胡相公,他近來娶了這兒的朱娘子做二孺人,朱娘子這些天身子不爽利,想吃胡家店裏的湯洛繡丸、蔥醋雞、鴨花湯餅、酸芹、百歲羹。主人讓我過來買了帶走。”

他從袖子裏掏出銀子,白嫩嫩的臉上神情嚴肅,雖個兒小,辦事卻像個極穩妥的。何平安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了聲稍等。

她從前在顧家時略微學了一點廚藝,到了九江開食肆,自己往深處琢磨過,這幾個月下來廚藝愈發娴熟,那湯洛繡丸乃是将肉末裹上雞蛋花,起鍋最快。蔥醋雞則是鮮蒸雞,好在她早間讓姜茶先殺了一只公雞預備着午間熬雞湯,這會子現拿來用省去不少麻煩事。至于酸芹跟百歲羹,竈臺上都有現成的,最不費工夫。一個時辰要不到,何平安麻利地都裝到一只大食盒裏。

那小小厮接過了,渾身都在用勁,走路吃力。

一個不過才十歲的孩子,拎這麽多帶湯湯水水的菜,确實有些為難他,何平安見狀,恨姜茶這會兒不在,想了想,到底是先将門關好,打算幫他帶過去,正好聽聽朱娘子的現狀。

朱娘子年過三十,先被朱大郎從行院裏贖出來,後又跟着他一起給富家子弟紮火囤,不想到這個年紀,竟還憑自己的本事攀上一個有錢的木商,何平安在心裏不得不佩服,心想難怪這些天沒見過他們夫婦兩個,原來是各有前程。

小小厮在路上走在她身邊,一路走一路說道:

“朱娘子是我家主人在這裏娶的頭一個妾室,主人待她不薄,若是日後仍舊想念胡娘子的手藝,我來的次數還多着。”

何平安看他不茍言笑,裝的少年老成,笑眯眯道:“你家主人既然是家境殷實的富商,怎麽派你這樣小的孩子過來,就不怕路上有那些不幹正經事的雕兒手将你拐了賣掉嗎?”

小小厮哼了一聲,傲氣驕矜:“這樣青天白日,誰敢當街拐我?主人最看重我,我要是丢了,他肯定要花大價錢來撈我,你就放心好了。”

何平安笑出聲,小小厮投來一個不滿的目光,拍胸脯道:“你可別小看我,我聰明的很,只是目下年紀小才幫主人跑跑腿,日後定大有前途。”

何平安看他虎頭虎腦有些順眼,便耐心哄他玩,小小厮很是受用,不覺露出兩個酒窩,兩個人走了一截路,小小厮最後站定,給她指着莺哥家隔壁的大別院,說道:“這就是我家主人的別院,你認得路嗎?”

何平安換了只手提食盒,擡頭看着敞闊的大宅子,道:“認得。”

她之前常來這裏,後來姜茶到了食肆,夜間給這邊送餐的活便交到他手上。

小小厮從她手裏接過食盒,将側門叫開,緊咬牙關慢慢走進去,恰好此時正門開了,從裏走出個面白的男人,容貌端正,身形英偉,小小厮喊他一聲六爺。

何平安站在門口的石獅子後面,心想這或許就是他說的主人了,一時竟把前些日子朱娘子與她喝酒時說的話忘到腦後,她只道這有錢人都生的像,這個叫六爺的細看還有幾分像顧老爺,絲毫沒把朱娘子提過的年輕二字記起。

眼下她甩了甩酸澀的胳膊往回走,那別院裏小小厮将食盒提到書房。

書房外有兩棵大槐樹,昨夜起風,刮落許多樹葉,穿着梅紅妝花褙子的女人氣喘籲籲在掃落葉,但凡有一點偷懶,成碧就要罵她光吃飯不幹活怎麽不去死,買她回來不是買個奶奶供着的。

朱娘子心裏暗暗叫苦,早知道如此她幹脆就一頭撞死好了,這個姓胡的壓根沒有面上那樣好性格,笑裏藏刀不說,平日在家更是陰晴難料,她說話前都得仔細掂量掂量,唯恐惹他不快,奈何外頭的姐妹不知內情,還在紛紛羨慕她,弄的自己一肚子苦水沒處說,這些天都快瘋掉了。

書房裏,小小厮将飯菜都端到顧蘭因跟前,将一路見聞詳細說給他聽。

他手裏捏着棋子,未梳發髻,穿着霜白西紗道袍,瞧着這幾碗菜遲遲沒有動手。

小小厮觑他臉色,最後補道:“胡娘子做菜地方很幹淨,且她渾身都是皂角香味,衣服整潔,想來是個講究的人,飯菜可以入口。”

顧蘭因掃了他一眼,翹着嘴角笑道:“怎麽,你不僅一路盯住了她,還聞了?她就不惱你?”

小小厮紅了臉蛋,使勁搖頭:“她看我小,不僅不惱,還摸了我。”

顧蘭因将手邊上的扇墜兒丢給他,眼角噙笑,難得誇道:“做的不錯。”

飯菜香味從窗戶飄了出去,他吃了幾口菜,覺得滋味很是一般,最後剩下許多,便留給了成碧等人。

成碧吃着少奶奶做的飯菜,不知想到什麽,吃幾口笑一笑,山明也跟着笑,朱娘子看得一頭霧水,問他們他們也不說,好沒意思。

這後頭隔三差五那小小厮就會去何平安的食肆,一來二去熟悉的不得了,将她鋪子裏的各樣菜點了個遍,白日裏何平安若是有空閑便一路給他送回去,路上還會給他買些小孩子的玩意兒。

這天是傍晚時分,食肆都要打烊了,小小厮一瘸一拐走進來,身上東西像是被人搶了一遭,見了何平安,抽涕道:“今兒我的錢在路上被幾個地痞流氓搶了,朱娘子又差我過來買吃食,你、你能不能先幫我做好飯菜,等我下月發了月例我再還你?”

不等何平安說話,他又蹲下身在角落抱頭痛哭:“不行,耽誤到這個時候,朱娘子一定會罵我的……”

他一個小孩子,聲音可可憐憐,一雙淚眼通紅,何平安蹲在他邊上哄了幾句,最後柔聲細語,給他道了個解決的法子。

“你跟我一塊進去,替我在她跟前說道說道?”小小厮不确定,又問道,“你當真願意這樣幫我?”

何平安捏了捏他頭上的小鬏,一面用袖子給他擦眼淚,一面安慰道:“我和朱娘子是舊相識,她頻頻來照顧我的生意,我好歹也要去謝謝她,你還是個小孩子呢,這又不是你的錯。咱們掙點辛苦錢不容易,能幫則幫。”

她費了些工夫将吃食都做好,眼見天黑了,那小小厮拿着姜茶遞過來的燈籠,牽着何平安的手跟她一起回去。

與此同時,別院裏朱娘子已打扮的齊齊整整,因天氣寒冷,将酒水都溫好了,專等着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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