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這明間裏鋪設的堂皇富貴, 一水兒的紫榆水楠木家具,四壁的金碧山水畫軸,蘭膏明燭, 将眼前照的亮堂堂明豔豔。香霭散空庭,簾幕東風靜, 一座鑲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風擺在朱娘子身後, 偶爾能聽見幾聲棋子落盤的輕微聲響從後傳來。
朱娘子看了眼天色, 如坐針氈。
好不容易前院的小丫鬟過來傳話了,她方擺正姿态。
那小小厮膽怯地看着明間裏坐着的人,将路上遭人搶劫的經過一一道出,最後跪在地上請她寬恕。何平安站在他身旁為其辯白幾句,朱娘子聽罷,輕易便放過了他,只是瞧着何平安許久沒有挪開眼。
夜裏她穿一身栗色棉布短襖, 檀香色合腰百褶裙, 一張姣好面容,春山淡淡, 秋水盈盈, 彩絹宮燈下身姿修長, 分外動人。
往先朱娘子倒不覺得有多陌生,奈何今日像是眼花了, 她擦了擦頭上的汗, 懷疑是明間裏炭火燒的太熱的緣故。
“我們許久不見, 今兒你過來了,我笨嘴拙舌的都不知說什麽好了, 快請坐。”
何平安只當她是客氣話,沒有當真, 寒暄幾句便要離開,不想朱娘子上前拉住了她。
“我在這裏也沒幾個說話的人,你今夜來了好歹陪陪我,咱們是舊街坊,若是夜深了,大不了就睡在我這兒。”
何平安看她今日的打扮,将四周都打量一遍,心下起疑,她緩緩道:“姐姐今日盛裝,又擺了好酒好菜,想必是專候着家主的,我來了湊什麽熱鬧,不敢打攪,既送到了,我人也就該回去了。我那裏還有個膽子極小的表弟,将他一個人落在店裏太久,我不放心。”
朱娘子诶了幾聲,無奈道:“你也不瞧瞧這什麽時辰,家主早就走了,誰想這小子回來的這麽慢,白費了我今日的一番準備還無辜挨了家主一記白眼,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還放他走?不讓他脫一層皮都是好事。”
何平安微微挑着眉,将她那只手推開。
“我是真的有事。”
朱娘子洩了氣,只是轉過身看着明間的那扇屏風,忽然又想起什麽,于是轉身道:“我如今也算發達了,咱們許久不見一面,你幫着這小子收拾爛攤子,我也不能讓你一個好心人空手回去,且等等。”
她繞到屏風後,何平安望着小小厮,見他長長松了口氣,正朝自己擠眉弄眼。
何平安恍惚間像是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她笑了笑,小聲道:“她真打過你?打的有多很?”
小小厮倒吸一口冷氣,皺着臉道:“說不得,她這個老女人最是小心眼了,此刻想來還沒走遠,要是聽見了,啧啧……”
何平安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半蹲下身子,小小厮不知她要幹什麽,正縮着脖子,耳邊一熱。
“你跟着朱娘子不好,那我贖你回去好不好?”她聲音很溫柔,“我帶你回去,你要是想讀書,我也送你讀書。”
小小厮戰戰兢兢像個鹌鹑縮在那裏,結巴道:“這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你贖我回去讓我讀書,我又不傻。”
何平安字斟句酌,最後輕輕嘆了一聲,見朱娘子還沒來,她認真道:“我不騙你,我跟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是忙忙碌碌,沒有錢花沒有書讀每天挨打,現在我嫁了人掙了錢,可恨心裏還留下一樁心病。你若是真想離開此地,我一定幫你。”
小小厮張大嘴,目光遲疑,小手捏着她的肩膀稍稍一用力,餘光撇見那屏風後有影子晃動,立馬将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不了不了,我不信天上掉餡餅,你……你又不是我爹我娘,我要你幫我?哼!”小小厮咽了口口水,将她往外一推,惡狠狠道,“你就一個開食肆的,我可金貴着,你買不起,快走快走!”
他話音一落,屏風後傳來杯盞砸地的聲音,何平安陡然驚醒,正想去看看,朱娘子卻捧着一壺熱酒轉出來了。
她冷了一張臉,指着小小厮便罵道:“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等會看老娘不打死你。”
小小厮躲在門後露出半張臉,見她要追出來,立馬就跑。
何平安微微有些差異,思量再三,陪着笑臉将朱娘子拉着坐下。
“也罷了,一個小孩。姐姐這兒盛情難卻,我怎敢不識擡舉。你如今不同往日,我往後還想姐姐多照顧照顧我。”她将兩人酒杯滿上,自己先幹了一杯。
“好,你這樣爽快我心頭也高興,早這樣多好,我還以為你見我攀了高枝,心底頭不是滋味。”朱娘子見她不用勸便肯喝酒,立時眉頭舒展開來,一直懸着的一顆心也放下,跟着與她同飲。
幾杯酒下肚,何平安扶着額,半開玩笑道:“這酒跟你我之前喝的倒是一般滋味。”
朱娘子搖搖頭,保證道:“這酒貴極了,跟路邊的可不同,你仔細嘗嘗。”
面頰開始浮紅的少女捏着瓷白小盞,低頭抿了一口。
“如何?”
何平安閉着眼,良久,開口說了個好字,随後她睜開眼定定瞧着眼前的婦人,晃了晃這杯盞。
“實不相瞞,我現下頭有些暈,想來要醉過去了,只是有事想在醉倒之前求求姐姐。”
朱娘子掩着嘴,笑意深深,很是爽快道:“你說,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犯法的事,就依你這個人,有什麽是我不能答應的。”
至于做不做得到,那就不是她能管的。
何平安按着她倒酒的手,緩緩道:“那我就說了,姐姐要是說到做到,你讓我辦什麽我也義不容辭。”
“我猜猜,是不是要給那小猴兒贖身?”
那瓷盞碰上她的酒壺,伴着叮呤一聲清脆的撞擊,何平安飲幹此杯,醉眼朦胧看着她,單手取下了耳上的金耳墜。
“正是,不知要多少錢,盡管開口。”
朱娘子笑得渾身亂顫,仰倒靠着身後的屏風。
“你有多少錢?”
何平安下意識摸自己袖子裏的銀子,低頭的一瞬似乎是酒意上頭了,她略緩了緩,最後伸出一只手。
“五兩?”
“五十兩。”
朱娘子抱着她,見她臉上發燙,渾身酥軟,哄着她道:“他一個小孩哪要的了五十兩,你只再喝我這一杯酒,我就賣你五兩。”
何平安再喝一杯酒,只能扶着腦袋靠在她肩頭。朱娘子的聲音似乎時近時近時遠,她問起自己那個死鬼丈夫。若在清醒時候,何平安三兩句便帶過了,可如今酒勁上頭,她累極了,眼皮似有千斤重,何平安窺着眼前的紅衣,思緒漫天亂飛。
“你那個丈夫生前待你好不好?”
“不好,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屏風後隐隐傳來玉石棋子落地的脆響。
“為何?”
“因為……”何平安聲音漸弱,眼前的紅開始化為一汪水,貼着她的臉頰,叫她想起頭一次成婚時那夜的場景。
“他一刀就要劃開我的臉,他想殺我,憑什麽我不能殺他。”她伸手胡亂拍打着朱娘子的臉,嘻嘻笑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你殺了他?”
何平安搖了搖頭,難受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沒本事殺他,就、跑了……”
“難怪。”
何平安聽到她說難怪,手抓着她的胳膊拼命想要睜大眼看看朱娘子:“難怪什麽?”
酒壺橫倒,剩餘的酒水噠噠滴到地上,朱娘子趴在一旁,細聽已經有輕輕的打鼾聲,宮燈照在酒液上,她皺着眉,只覺得刺眼的緊。
一只手恰到好處地替她遮住光。
她扯着那寬大的袖子,從濃烈的酒氣裏嗅到一股清淡的籬落香,再次努力睜開眼,何平安瞧見一抹極柔和的霜白色,待她仔細辨認,忽就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不認識我?”
顧蘭因俯下身,指腹摸到她的鬓角,聲音帶笑。
他将礙事的朱娘子撥到地上,何平安心跳劇烈,一時不知是做夢還是醉過頭眼前出現了幻覺。
眼前人姿容俊雅,動作輕柔無比,仿佛是一捧化在初春的雪水,摸着她的那只手從耳朵落到她的唇上,将她滾燙的體溫降卻一二,卻同時又在她心底點起一把火。
“真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顧蘭因将醉成一灘軟泥的少女打橫抱起,廊下刮起過堂風,素月分輝,風露發晶英,何平安醉在他懷裏,不知今夕何夕。
這天夜裏顧六叔從外應酬歸來,過了垂花門往裏走,不想遠遠看見了自己的侄子,只見他又抱着個女人,兩人在一條回廊下正對上,顧六叔與他擦肩而過時本想伸脖子看看是不是又是個老女人,誰知道這小子還遮了一下不叫他看。
他啧了聲,心裏想着要不要修書一封告知他父親,但走到盡頭,又覺得沒這個必要,男人在外睡個女人怎麽了,老女人也是女人。
“六爺。”
身後有人喊了他一聲。
“什麽事?”顧六爺問。
“門外來了個少年人,将門拍的哐哐響,他說他是什麽寡婦胡娘子的表弟,因他姐姐自傍晚進了咱們別院到現在也沒出來,恐怕出事,所以過來問問。”
顧六叔愣住,猛然就想到剛剛侄子懷裏抱着的那個,頭冒冷汗。
“老爺,可要請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