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不知道是不是西邊的太陽升起來了,老板娘勤姐一大清早也跟着來店裏坐着,林逾靜同她打了個招呼,穿着一件灰色格子大衣,坐在角落照鏡子。

林逾靜正收拾貨架呢,眼前突然一黑,他手掌往前一撐,腦袋不甚清醒地搖晃兩下,貨架上的商品也稀裏嘩啦壓倒了一片,這驚住了正在愛美的勤姐,她一下站起身來,“怎麽回事?”

“沒事兒,不小心碰了一下,”林逾靜朝她搖搖頭,對方朝這邊看了兩眼又重新翹着二郎腿坐下了,只是嘴角垂着,有些不滿道:“做事別這麽毛手毛腳的,仔細一點。”

林逾靜嗯了一聲,貨架清理完畢,冷清的店裏驟然響起一陣鈴聲,這給勤姐又吓了一跳,她有些不耐煩,尖着嗓子朝林逾靜喊道:“林逾靜!你電話響了!”

林逾靜匆忙走過去,放在櫃臺上的黑色手機輕微震動着,有那麽一瞬間,他感到身後籠起一陣陰影,沒來由的,林逾靜下意識停頓了步子,那個正在播放聒噪鈴聲的手機此刻像深淵裏的巨口,令林逾靜望而生畏。

“嗡——嗡——”

但勤姐顯然不會給他猶豫的時間,在鈴聲播完第一個循環後,勤姐拖着嗓子開了口:“快——快去把這個吵鬧的電話處理了!!!”

聲音裏的怒氣已經完全不需要掩蓋,林逾靜這才反應過來,快步上前,看清備注的那一刻他心裏一緊。

電話一接,吵鬧的鈴聲戛然而止,林逾靜的世界也空白了一瞬,他聽着電話裏的人聲緩緩回過神來,勤姐再一回頭,只見平日裏總愛板着臉的林逾靜臉色難看,他手裏緊緊攥着手機,對着勤姐道:“勤姐,家裏出了點事,我可能得請個假。”

勤姐目光狐疑地在他臉上與手機上掃視,最後有些質疑道:“什麽事?”

林逾靜肩膀微微顫抖,手機硌手無比,他緊緊握着,垂下眼睑輕聲道:“我媽在後院摔了,我得回去一趟。”

勤姐點頭的瞬間,林逾靜僵着身子出了超市大門,冬日的陽光已經升起來,他腦子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下意識攔了一輛出租車。

會友村前幾年才剛通大巴,林逾靜到了車站才想起來要買票,可最近一列車在下午兩點,他跟着車站外邊拉客的黑車司機走去,一輛五菱牌的面包車在破落的小巷裏停着。

回程的路上跌跌宕宕,面包車司機為了早去早回開得很猛,林逾靜本來就被緊張與害怕席卷,這晃蕩的車更是讓他死命捂住了胃,手心裏,額上全是冷汗。

原本冷清的縣醫院入口圍了一大群人,穿着花布襖與單層褪色中山裝的叔叔阿嬸一看到林逾靜的身影就像燒開的水一樣沸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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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逾靜被他們圍着,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他握住其中一位阿奶的手急切道:“我媽呢?”

原本鬧騰騰的一群人突然像被按了暫停鍵,還是馮阿嬸反應過來,指着後邊的走廊說道:“林阿媽臉上摔了一條口子,醫生在給她縫呢!”

林逾靜拔腿朝阿嬸指的方向走去,帶有消毒水味道的冷風灌進林逾靜肺中,他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步子來。

簡陋的手術室外,一個坐輪椅的駝背老人正對着手術室的方向望眼欲穿。

他聽到了身後的動靜,頭也沒回,一動不動地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林逾靜走過去,“爸,媽怎麽樣了?”

意料之中,林父是不會搭理林逾靜的,這時候幾個叔嬸也走了過來,林逾靜拿求助的眼神看着他們,馮阿嬸無奈地嘆了口氣,老林家兩口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了一輩子,生下來兩個孩子從小就懂事,眼看着日子要好起來了,哪想造化弄人,

幾年前老林半夜從陰溝裏摔下去中了風,從此下半身癱瘓只能在輪椅上坐着,從那以後就跟林逾靜這個小兒子翻了臉,村子裏都有傳聞說老林頭是在争吵中被他小兒子給不小心推倒的。

本來和小兒子鬧翻了也就算了,家裏好歹還有個成家的大兒子,哪想大林又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撒手人寰,林家兒媳婦也撐不下去早早走了人。

一家六口如今就剩下四個,其中還有兩個老的一個小的,別人的日子都是越過越好,唯獨林家人是越過越差。

馮嬸家的兒子小馮和林逾靜是發小,這幾年這孩子吃了多少苦他們都看在心裏,現在也舍不得他為難,一把抓過他的手對着林父嚷道:“老林你別擺着你那副臭臉給小靜看了,人家這也是擔心林嫂,坐了大老遠車跑回來,你看他這滿頭的汗,可不是擔心母親緊張出來的麽?”

說完馮嬸對着林逾靜搖了搖頭,“我看着老太太送過來時滿臉是血,那領子那衣襟全被染成深色了,不過別擔心,這已經送進手術室一個多小時了,你媽吉人自有天相,會沒事的。”

“對呀對呀,小靜你別急。”

“還好王大爺的三輪車今天沒騎出去賣菜……..”

“……”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勸慰着,林逾靜雙手顫抖,怎麽也靜不下來,他猛烈地呼吸了兩口新鮮空氣,險些背過氣去。

九年前,他爹也是這樣,躺在老宅子前的陰溝裏,整個人躺在地上抽搐着,臉上嘴上全是血泡沫,林逾靜和林俊接力背着他跑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人送進醫院,那天晚上林逾靜跪在手術室的外邊,心想上天如果非要拿什麽去換,那就拿自己的命去換吧。

林逾靜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但那個時候他靠在冷冰冰的醫院牆壁上,除了求神拜佛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麽能保佑自己年邁的父親了。

不幸中的萬幸,林父沒什麽生命危險,只是從此牆也不能爬了,地也不能下了,整日就坐在輪椅上曬曬太陽編點竹篾工具拿到街上去賣。

手術室的燈滅了,一群人圍上去,醫生摘了口罩,只說老太太額頭撕裂性外傷,縫了八針,目前沒有生命危險。

林逾靜吊着的一口氣松了,輪椅上的林父也終于垮下了一直挺直的脊梁。

父子倆對視一眼,林逾靜伸手想去幫林父推輪椅,轉頭卻被他一句冷哼打發了。

老頭子穿着一件帶補丁的土布上衣,腳下一雙扁平的軍綠色膠鞋,林逾靜收回自己的手,不忍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每年換季他都會給兩個老人買新衣服回去,林母還會偷偷摸摸的拿那麽一兩件來穿上,林父則從來沒穿過他買的衣服,盡撿着從前那些洗得褪色的衣服穿。

林家父子倆鬧翻臉的原因村子裏許多人都在猜,但要林逾靜自己來說,其實他也不知道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裏到底是誰有錯,或許都有,但林逾靜認了,林父卻始終跨不過這個坎。

林母被轉到了普通病房,忙完一切林逾靜才發現天色已經有些晚了,他想起還在KK興趣班等着自己接的林吱吱,當着林父的面給羅祐撥了個電話:“喂?你今天下班幫我去接一下小丫頭……嗯……我把地址發給你,今晚可能得麻煩你一下了。”

林父回頭看了他一眼,冷不丁道:“你就是這麽替你大哥養女兒的?就這麽随便丢給別人?”

林逾靜習慣了他這種随時随地都在質問的語氣,他垂了垂眼睑,替床上的林母掖了掖被子,回道:“也不是別人,咱們鄉的羅祐,他對吱吱挺上心的。”

“吱吱一個小女孩哪能随便交給外面的男人帶?你自己早點回去,當初這孩子是你要來帶的,不照顧好怎麽說得過去?”林父扭了一把輪椅的把手繼續道:“當初我說送給別人養你不同意,人家現在在縣城裏有房有車,吱吱要是跟着他們,那日子能有跟着你難過?”

“爸,不管怎麽樣吱吱都姓林,我不會讓她跟着別人的,”林逾靜取出随身帶着的銀行卡,“你看着點媽,我去銀行取點錢。”

林父眉心微蹙,反駁道:“你還不回去,要在這裏呆多久?”

他語氣厭煩,像是巴不得林逾靜從他面前原地消失,林逾靜早就習慣了他這種态度,面不改色道:“護士說晚上需要留人,您能照顧好媽嗎?”

林父頓時不吭聲了,留給林逾靜一個背影,林逾靜嘆了口氣也不同他多說,轉身下了樓。

縣裏的醫院設備老舊,老年人畢竟年紀大了,醫生建議最好轉去市裏的醫院檢查一下,過去了肯定各方面都需要錢,今天幫忙的各位阿嬸阿叔也得封個紅包感謝人家,超市那邊肯定得請幾天假,手機早沒電了。

他一天沒吃飯,此刻攥着那張薄薄的銀行卡蹲在塵土飛揚的水泥拱橋上邊,捂着抽疼的胃部蹲了一會兒,手掌心隔着肚子上緊實的肉一直按着,過了好一會兒那股絞痛才停止。

從銀行出來的時候林逾靜臉色蒼白,他走到外邊的面鋪上點了兩碗粥和幾碟小菜,自己則狼吞虎咽吞了兩個白面饅頭下肚,實在噎得不行了就灌幾口礦泉水,那幾塊面粉就這麽順着冰冷的水囫囵下了肚,林逾靜的胃部并沒有好受多少。

華燈初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燃起一條長龍般的燈光,揣着一肚子悶氣的趙珏把車甩到學校外邊的停車場,保安亭的大爺感覺一陣陰風刮過,看着滿臉忿恨的趙珏直沖沖進了KK的大門。

前臺倆人只見平日裏總是笑眼盈盈的趙主管陰沉着臉上了樓梯,有些不明所以的對視了一眼。

今天是周日,趙珏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舒芯老師帶的美術班,一群小蘿蔔頭裏望去,林逾靜的小女兒正端正地坐在第三排拿着水彩筆塗塗畫畫,趙珏突兀地出現吸引了一幹視線,連帶着正在指導小男孩的舒老師也擡起了頭,這些疑惑的視線讓趙珏反應過來,退後幾步出了教室門。

“趙主管,有什麽事麽?”

舒芯溫聲讓小男孩一個人練着,對着靠在美術室藍色外牆的趙珏問道。

趙珏搖了搖頭,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距離興趣班下課還有半小時,外邊的休息椅已經來了幾位等着接小孩的家長,趙珏把心裏的不滿吞進肚裏對舒芯搖頭,“沒事,我過來等人的,你先忙着吧。”

這事要從林逾靜發的茶餐廳地址說起,因為他白天要上班的關系,所以特意把時間約在了下午四點。

趙珏對他口中的互相尊重耿耿于懷,為了避免遲到,下午三點處理好工作後就開始出發,他是帶着請林逾靜撤銷投訴的誠意來的,忍耐着厭煩把自己的态度放到了最低。

可他在人來人往的茶餐廳坐到了五點整,那個瘦高的寸頭男人卻從始至終都沒有現身,短信不回,電話關機,趙珏很難不懷疑對方只是在把自己當猴耍。

他活了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但林逾靜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還是再一次刷新了趙珏的下限,如果憤怒可以具象化,路人大概可以看見趙珏頭上燃燒的熊熊火焰。

林!逾!靜!

這個名字被趙珏在嘴裏反複嚼了幾百遍,回想機場被他噴了一車尾氣的畫面以及轎車被他剮蹭的銀色長痕,趙珏直接駕駛車輛飙回了KK藝術學校。

他就要在這裏守株待兔,投訴信他也不管了,到時候非得拿着行車記錄儀的錄像把林逾靜拖到派出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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