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雲中奏報,殿下密信定北将軍父子,令其戰後回師京都。如今殿下在東宮私藏行兵圖,以及和朝中重臣的往來書信。殿下與定北将軍薛演密謀以兵逼宮,圖謀篡位。”

周晏青的聲音在空蕩的東宮回響着。

楚毓麻木地望着虛空的角落,站在他面前的人就像黑暗中的巨獸投落的陰影。

“殿下不如好好交代。興許陛下念及父子之情,會從輕發落。”周晏青俯身将帛書攤開擺在案上,黑字朱印。

楚毓認得周晏青的字,筆走龍蛇行雲流水。曾經周晏青寫給他的信,每一封都寫着情意綿綿,他反複翻閱後都收在書匣中;而今周晏青撰寫陳列他的罪狀,依然是引經據典字字珠玑,這其中一項證據就是從書匣中搜出他和朝中重臣往來的書信。

是周晏青在朝堂上指控太子與軍謀私,私藏兵輿圖,結交黨羽,直指意圖謀逆大罪。

是周晏青親自帶人從東宮搜出的罪證。

楚毓才發現他從未看明白周晏青。昨日他們還是纏綿悱恻的愛人,如今周晏青就捏造了這些罪狀想要将他置于死地。

從那日起楚毓就被禁足在東宮,皇帝令周晏青和“鐵面酷吏”任遠主審調查。

東宮的宮人都被下了天牢,未多時周晏青便拿出了這份罪狀,讓楚毓畫押認罪。

“周将軍當真是妙筆卓絕。孤竟不知自己如此罪大惡極,令周将軍這般深惡痛絕。”楚毓看着紙中罪狀,倒真似他是個罄竹難書的罪人,“便是孤不認罪又如何?周将軍,孤是父皇唯一的兒子,孤無需奪兵逼宮,便是一朝儲君。”

楚毓的生母是宣明皇後,長于恭成太後身邊。

景元帝與宣明皇後年少夫妻,宣明皇後因難産而亡,此後景元帝再未立後納妃。

景元帝不喜楚毓,認定他生而克母害死了宣明皇後,卻也在恭成太後臨終前應允冊立楚毓為太子,而今已有十餘年。

在楚毓的記憶中,自祖母崩後,父皇就從未給過他好臉色,但他的太子之位卻未曾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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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帝選了定北大将軍的長子、薛琦為太子太傅,又允了恭成太後的胞弟老太師謝穆為太子講經學。

楚毓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被扣上意圖謀逆的罪名。

更未曾想到誣陷他的人還是周晏青。

“殿下無需操此心思。陛下風華正茂,往後子子孫孫無窮。殿下不如擔心一下自己,想來如今陛下正召公卿進宮商議廢太子事宜。殿下這儲君之位,興許便保不住了。”周晏青微微俯身到楚毓耳邊輕聲道,“殿下不是早已知曉陛下早有易儲之心,臣這般行事,只是揣測君心所為。”

揣測君心嗎?

楚毓只覺得可笑,若周晏青從始至終都是對景元帝忠心耿耿,當初又為何要故意來招惹他?只是為了扳倒他這個皇帝厭惡的太子,真是難為周晏青這四年蜜語甜言的一出好戲。

四年前周晏青立下戰功被宣召進京論功行賞,并被景元帝恩允他承襲了他的養父老淮安侯的爵位。那時的周晏青風光無限,京城世家都想要拉攏這個受到陛下看重的少年将軍,甚至想要以許親聯姻。周晏青卻在東宮和楚毓纏綿親密,他說即便陛下賜婚他也會抗旨不從,他所愛之人只有太子殿下。

楚毓很想問他,為什麽偏偏要用虛情假意來欺騙他?甚至還要将污水潑到合陽侯父子身上。

但如今也無需多言了。

楚毓拿起案上的陳奏紙折,直接放在燈燭上。

奏紙瞬間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

“殿下便是将诏獄燒了都沒用,臣早已将奏折呈禀禦前。至于殿下是否認罪,想來都不會影響陛下聖明裁決。”周晏青站起來居高臨下的望着楚毓,聲音冰冷,“殿下不妨猜測一下,謝太師和闳大賢是否會在陛下面前為你陳詞?”

聽周晏青突然提到這兩人,楚毓只感覺寒意漫上來。

謝太師是景元帝的母舅,而闳大賢是桃李滿天下的鴻儒大家。

再加上領兵在外的合陽侯薛演,和太子太傅薛琦。

楚毓就像驟然被扼住了咽喉,就連喘息都牽動着髒腑劇痛。

周晏青撿起落在案上還未燃盡的半頁奏紙,楚毓臉色慘白的捂着發悶的胸口,撐着起身去抱周晏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才輕聲哀切道:“晏青,你當真從未愛過我嗎?”

“殿下請自重。”周晏青僵了一下,依然疏離地推開楚毓面無表情地說。

“父皇許給你的東西,日後我都可以給你。為什麽你要這樣做?”看見周晏青将燒毀的奏紙收起來就作勢要離開,楚毓不顧身份地去緊摟着他,“如今薛老将軍領兵平定北域叛變,兵亂未定。若說我意圖串通薛老将軍,以待凱旋之□□宮謀逆;薛老将軍戎馬半生忠心耿耿,父皇何故要毀良将誅忠臣?如果這個消息傳到千裏之外的定北軍中,只怕軍心渙散不定。”

“薛老将軍确實是忠心耿耿。可他忠心的到底是陛下還是太子殿下?”周晏青強硬地将楚毓拉開,卻聽見楚毓抓着他說:“晏青,我懷孕了。你說過會愛我們的孩子……”

“夠了!楚毓,你連這種謊話都編得出來,你當我是黃口小兒嗎?”周晏青似乎突然惱羞成怒,捏着楚毓的下颌冷聲道,“你是太子,不是秦樓楚館裏的□□。薛琦就只教你怎麽樣和男人睡覺嗎?”

楚毓就像被狠狠扇了一耳光,似乎有一股腥澀的味道從喉嚨底湧起。

他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

周晏青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像是譏諷和嘲笑,嘲笑他從始至終都被玩弄于鼓掌之上。

“孤怎麽做,也不勞煩周将軍過問。”楚毓緩緩走到案後坐下,看見周晏青将奏紙帶走,然後關上殿門。

東宮已經被禁衛軍重重把守,唯恐有人為楚毓傳遞消息。

聽見殿外禁衛軍巡邏的聲響,楚毓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案後,聽見不知何處傳來打更聲,才取了一卷帛紙在書案上平鋪開。

僅是俯身這一刻,楚毓都覺得小腹陣陣悶痛,伴随着隐隐墜痛。

他本打算等周晏青從淮東回來就告訴他此事,周晏青倒先送給他一份大禮。

這個孩子,和周晏青确實沒有關系了。

如果他能活着,他會安置好這個孩子。

父皇終于還是要放棄他了。

愛人也不再是愛人。

如今他只有這個孩子了。

古往今來廢太子都沒有好結局,甚至這一次還會牽連到無辜的薛家。

楚毓用匕首在掌中割了一刀,讓鮮血流到硯臺上,然後用筆蘸着鮮血在帛書上寫字。

他用鮮血寫了兩份奏表,一份是自述清白的,另一份則是将所有的罪狀都攬到自己身上。

和遠征在外的薛将軍、薛太傅都沒有關系,他們始終一無所知而對陛下忠心耿耿。

将這份奏表都擺放在書案上,楚毓緩了許久才扶着書案站起來,走進屏風後面的裏屋。

最後一盞油燈,也在寂靜的夜裏熄滅了。

儀元宮,景元帝已經召集了公卿大臣進宮。

就連久病不起的太師謝穆也被他的長孫謝峋攙扶着進宮,而年久不入朝的鴻儒老學士闳齊也在諸公之列。

景元帝令中郎将拟定廢太子诏書,謝穆、闳齊和禦史臺的言官輪流進谏,景元帝見到這群雪鬓霜鬟的老臣,更覺得他們已是費盡心思鑽營要去讨好未來的皇帝。

畢竟在此之前誰也未曾想到景元帝會廢黜唯一的皇子。

如今景元帝都已是年近半百,即便是再選妃進宮誕下皇嗣,景元帝也未必能見到皇子長成。歷朝歷代幼主即位都是亂政之始;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乃是國之亂兆。

兼且當年景元帝繼位時朝野也曾有得位不正的傳言。雖然景元帝的嫡親兄弟皆已故去,但景元帝最親近的幼弟先寧王還遺有一子年方四歲,承襲了寧王之爵;而宗室王侯也是虎視眈眈,可正盼着皇帝父子不和能讓他們攪混水撿了便宜。

謝穆乃是恭成太後之弟,景元帝的親舅舅,于公于私都不希望景元帝在儲君之事上犯了糊塗;而以謝家為首的京都大族同樣也不希望朝局動變。

已年近九旬的鴻儒大賢闳齊三輪谏言未果,見景元帝心意已決,竟急火攻心倒在朝堂上,再也未能起來。

景元帝令周晏青将闳齊送出宮門,看見風燭殘年的老人被兩個侍衛半攙扶着上了馬車,放下車簾時周晏青看見闳齊嘴唇抖了抖似乎努力想要說出什麽,卻只能斷斷續續從喉嚨裏咳出暗色的鮮血。

“闳老爺子傳經授教半輩子,素來受人尊敬,何必做出觸怒天威之舉?”周晏青淡淡道,對于這位名聲極好的老者并無絲毫憐憫之意,“你如今這般為太子陳詞力争,為何二十五年前先皇欲廢懷昭太子時,老先生卻從未為懷昭太子陳情?”

闳齊驟然睜大了眼睛,喉嚨裏發出聲響,只是過了片刻他的頭顱就着失力的頸脖歪下。

看見闳齊氣絕身亡,周晏青才緩緩放下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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