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宮燈昏黃,餘光微弱。

周晏青回到儀元宮時,一切已是塵埃落定。

他被宣召進殿時,景元帝剛在廢太子诏書上蓋了玺印。

“晏青,還是由你去宣讀這诏書吧!”景元帝讓內侍将诏書交給周晏青,周晏青連忙接旨奉诏,景元帝又召周晏青到跟前:“不知陛下還有何吩咐?”

景元帝咳了兩聲才道:“你聽着,朕有話吩咐你。”

從儀元宮出來,周晏青就作為傳旨官去到東宮,正撞見三更巡邏的侍衛行色匆匆出來,說太子自盡了。

藍衣侍衛出身淮安軍,對襲爵淮安侯的周小将軍較為熟悉,才敢在周晏青面前壯着膽子回話:“大人,剛才我們在殿外巡邏時,聽到裏邊傳來聲音。我們怕出事才進去……”

周晏青進到殿內,挂在梁上的白绫還在晃悠飄着,圓木椅被踢翻在地上,還有那兩份奏書也還展開放在書案上。

楚毓被救下來躺在榻上,因為嗆氣昏迷了半刻,在周晏青進屋時就醒了。

看見周晏青捧着聖旨浩浩蕩蕩而來,楚毓便知道帝王的裁決降落在他身上。

這段時日他甚至聽見殿外巡邏的侍衛毫不避諱地議論起皇家秘事,說陛下尋回了失散多年的皇子,才決心要廢掉太子。至于這失散多年的皇子,有說皇子生母乃是陛下尚是趙王之時的王府女使,又有說皇子生母乃是曾蒙受恩寵的行宮宮女,更有甚者猜測這皇子是陛下與先皇太妃茍且所出的産物。

雖說這所謂皇子還未見蹤影,關于皇子的身世來歷便已是被津津樂道地傳得紛紛揚揚。

“殿下倒無需先畏罪自裁。陛下念及父子之情,對殿下寬宏處置。”周晏青語氣溫和,卻字字句句都是在嘲諷着楚毓。

楚毓心中早已毫無波瀾,只是木然地接旨。

周晏青朗聲念着诏書:“天子诏令,太子楚毓,朕深撫教行,擇良師端士以佐,猶平庸無德未遵祖訓,結黨擅政,妄行違逆之舉,未能正東宮之位。朕深痛之,乃廢黜太子之位,于靜思宮思過己身,不得有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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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領旨謝恩。”楚毓平靜地接過诏書,心中驟然松了一口氣。

薛太傅确實是良師,便足矣。

靜思宮在京郊皇陵,從前便是關押犯下重罪的皇室宗親之地。

據說當今陛下的兄長懷昭太子,被廢後就是瘋死在這裏。

楚毓想,也許他也很快就會死在這裏。

和他的孩子一起死去。

若當初知道他和周晏青會落得這般結局,他絕不會選擇懷上這個孩子。

何必讓他的孩子白白來走這一遭。

次日楚毓離開東宮被送往京郊皇陵,暫領禁衛統領的周晏青親自前來。

深秋霜重,枯黃的落葉被寒風吹落了滿地凄涼。

周晏青将青色披風攏在楚毓身上:“殿下保重。”

“不勞周将軍。”楚毓回頭冷冷的瞥了一眼周晏青,那張假惺惺的臉好似也變成了他不認識的模樣,然後将青色披風拂落在地上。

他的脖子上還留着半圈紅色的勒痕,昨夜燈昏夜暗還看不清楚,如今卻尤為刺眼。

到京郊皇陵後,楚毓進到屋裏就聽見看守的侍衛用鎖鏈将門鎖上,不會讓裏面的人有任何機會再往外面傳遞信息。

所有進了靜思宮的人,都只能麻木地等待死亡。

伴随着靜思宮的鬧鬼傳說,四面八方都似傳來陣陣陰風,夜間還能聽到鬼怪啼哭的聲音,令人寒意驟起。

深秋時節,卻似寒冬般刺骨。

入夜後楚毓将自己裹在冰冷發硬的被子裏,只覺得胸腔發悶,好似有一股濁氣在肆虐着,令他覺得氣悶難受甚至想要嘔吐。

一閉上眼,就感覺有無數幽魂在游蕩着,風聲中也夾雜着鬼哭狼嚎。

在意識迷糊時楚毓夢見了十五歲的自己,那是他和周晏青的初相識。

淮安侯養子周晏青,十五歲領兵迎戰大破南樓,以軍功被景元帝宣召進京受賞進封。

周晏青的養父老淮安侯周敘乃是景元帝信賴的忠臣,據說他年少時還曾被召進宮與皇子們一同讀書,被先皇賜婚與唯一的女兒永寧公主為驸馬。可惜永寧公主尚未成親就因病而亡,周敘在宮變中救下了尚是二皇子的景元帝,卻重傷而落得半身癱瘓。

在景元帝登基後,周敘請辭了加官進爵,只求回到淮安養病,至此二十餘年未曾進京,景元帝卻對這少時好友信賴有加,每逢年節都派遣天使賞賜問候。

許是因着故時情誼,景元帝對周晏青也很是看重。

周晏青此戰揚名,人皆稱道周小将軍年少有為,而他就連進京受封都還帶領着淮安的八百親兵進京觐見君王。

這本不合規矩,景元帝卻并未在意,在朝堂上很是稱贊周小将軍少年英才,有周小将軍真乃我朝之幸事。

彼時京中也紛紛說起,年輕一輩之中,文有湯才俊,武有周将軍,與文武雙絕的太傅薛琦可堪不相上下。

這湯才俊名喚湯陵,乃是闳大賢的關門弟子,以詩書傳稱,入禦史臺為中丞。

這般傳言也可見初入京城的周晏青是何等名聲大噪。

京城大族以謝家為首,謝家祖上是曾出了兩位皇後、三位丞相的顯赫大族,還有薛、陳兩家與謝家為姻親之好。

初時京中大族還看不起這年輕氣盛的周小将軍,只是先皇看重太子愛護,倒讓他們想要将這位年少有為的周小将軍拉攏過來,無論是邀請赴宴或是登門說親都數不勝數,可惜都被周小将軍一一婉拒。

那時的周晏青意氣風發,被宣召進儀元宮觐見時,楚毓也在儀元宮。

景元帝對楚毓向來都是嚴顏厲語,他的政論文章都被景元帝批得一文不值。

周晏青進殿觐見,景元帝便對他不吝贊言,楚毓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後來發生的種種,如今楚毓方才知曉都是騙局。

這四年的纏綿悱恻蜜語甜言,真是難為他了。

也許他注定終将在這裏死去,就像那些在嚎哭的鬼魅一樣。

荒蕪的宮室晦暗昏昏,只有深秋殘月透過破舊的窗布映在地上。

許久楚毓才從懷裏取出他一直帶在身上的匕首,冰涼的匕首上還刻着并蒂蓮的圖樣。

這是四年前周晏青親手打造送給他的生辰賀禮,他說匕首上的并蒂蓮就是他的心意。

于是他便一直将這柄匕首帶在身上。

楚毓将削鐵如泥的匕首插進縫隙裏,将匕首掰成兩段。

情誼既已不在,這也不必再留着。

他僅剩的精力也消耗殆盡,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就覺得渾身乏力,被包裹在接踵而來的噩夢中。

當夜楚毓就發起高熱,身上每一處都在疼痛着,意識也逐漸飄散。

他好似看到無數白色的紙蝴蝶從那破爛的窗上翩翩飛來,緩慢地停落在他肩上。

次日早上有人進來送飯,是一個穿着暗青色麻衣的年長婆子。

婆子又聾又瞎,進來将飯放在門邊的木板上,就匆匆離去。

饒是如此還被外邊看守的侍衛盯着,生怕這婆子暗通款曲。

寒風似乎吹起了沉下的塵埃,楚毓扶着床沿劇烈咳嗽起來,卻有更多塵土随風鑽入他的身體裏,讓他快要無法喘息。

在意識的模糊與清醒間,他好似聽到穿透風雪的簫聲。

周晏青吹的楊柳曲,他說這是淮安的民謠。

楊柳曲的簫聲卻在頃刻間化作從天邊飛來的箭雨,落在屍山血海的戰場上。

楚毓在驟然從夢魇中驚醒了。

他看見他死去的乳娘就站在床邊,目光慈愛地望着他:“殿下。”

“阿嬷。”楚毓掙紮着起來,下意識地遮住臉。

他再無顏見到阿嬷了。

楚毓的生母宣明皇後早故,恭成太後就讓她身邊最信任的柳娘來照顧年幼的孫子。

柳娘在年前病故了,臨死前還拉着他叮囑:“殿下,你一定要小心淮安侯;淮安侯待殿下并不坦誠,他會害了殿下的。”

他未曾将阿嬷的話放在心上,最終也就是自食惡果的下場。

柳娘卻依然是慈愛溫和,只是當目光落在楚毓的小腹時卻變得擔憂:“殿下,你用了那藥?”

楚毓低着頭,慚愧于不敢再望向柳娘。

“殿下,我會一直陪伴着你的。”柳娘望着她帶大的小太子,輕聲說道。

楚毓想,他應該也快要死去了,才會見到已是故去的阿嬷。

可是他還有他的孩子,他想好好将這個孩子生下來。

他恨周晏青的背叛,只有這個孩子是他心甘情願想要留下來的,是他的親生骨肉。

而柳娘也一直留在楚毓身邊,可卻觸不到也碰不到他,只能看着他病得愈發嚴重。

從小被金尊玉貴地養大的孩子,如何能經得住這般苦難折磨。

被關進靜思院的皇族宗室,就從來沒有能活着出去的。

清醒的時候,楚毓跟柳娘說他能感受到孩子在動。

有時候腹痛得厲害,楚毓捂着肚子哽咽着哭泣,低聲喚着阿嬷;柳娘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哼着歌謠。

“阿嬷,等我死後,我還能再看看我的孩子嗎?”楚毓蜷縮起來,輕聲問柳娘。

“走了黃泉路,喝了孟婆湯,就忘了這一世吧。”柳娘目光柔和地說道,“殿下,別再對世間留戀了。我跟黑白無常說好了,殿下來世一定會幸福安樂的。”

柳娘的魂魄在慢慢變得淺淡,她還在同楚毓說着:“殿下,我要走了,你要保重了。”

楚毓追着爬到門前,只能看着柳娘離去。

“阿嬷。”

“別丢下我。”

寒風灌進來,夾在一片雪吹進他掌中。

原來冬天來了。

原來……他理應活不過這個寒冬了。

他很冷,持續的高熱讓他覺得迷糊,身體的疼痛難受都變得無足輕重。

兩天兩夜沒有喝水進食,楚毓突然想起,也許所有人都在等他死去。

尤其是他的父皇,和周晏青。

死了也好,就不用再受罪了。

死了,也許就能見到他從未見過的母親,和最疼他的祖母了。

他不甘心讓這個孩子陪着他去死,可若留下這個孩子,又有誰願意為他這麽戴罪之人養孩子。

與其讓這個孩子像他一樣,只能在這裏等待死亡來臨,還不如讓他們父子在黃泉路上也能有伴。

楚毓只覺得小腹鈍鈍的痛着,在失去意識前,好似又看見了那只蒼白的紙蝴蝶飛來,落在他的身上。

夢中那小小的孩子就坐在他身邊,粉雕玉砌的模樣,回頭就喚他爹爹。

“爹爹,子宜走了。”小小的孩子踮起腳,乖巧地同他說着。

子宜,是他們從前給孩子起的名字。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注釋1)

那是年初處理江中逆黨歸來,路經淮安,時值楊柳堤上巳節。在淮安流傳着千年樹藤的傳說,用古木雕成兩只木娃娃封存在木神廟的泥土中,寓意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千年萬年永不分離。

孩子提着紅燈籠,說要和爹爹在河邊慢慢走,就能回家了。

從夢中醒來,楚毓捂着肚子,他的孩子還在,他的孩子并沒有走。

深冬的時日,楚毓的病似乎好起來了。

他能數着日子來算,他的孩子多大了。

發呆時總會想起從前的很多事情,才恍恍惚惚的記得好似那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上輩子……他好像遇見了一個人,是叫周什麽來着,也都記不清了。

之後楚毓就病得更加嚴重,躺在床上難受得無力動彈。

這幾日外邊送進來的飯菜比之前的好,也許是快要到歲末了。楚毓卻已經病得吃什麽東西都嘔吐得厲害,吐到最後都是鮮血。

也許是在某一日,他突然想起來,他的孩子在肚子裏很久沒有動過;只有腹部那塊和他瘦削的身體不相符的凸起,和時時的腹痛讓他覺得,孩子還好好的在他肚子裏。

他好似看見房梁上不知徘徊着何人的鬼魂,他們正在大聲嬉鬧着,兩只小鬼還在打賭他什麽時候能斷氣。

原來死後的世界也這般熱鬧!

楚毓望着房梁上的小鬼,總覺得精力也殆盡了,等待着何時能看見黑白無常來牽走他的魂,去到陰司之處。

只是先被黑白無常帶走的,卻并不是楚毓。

沉重的鐘聲回蕩在京城中,皇帝駕崩了。

靜思院鎖死的門再次被打開,周晏青孤身一人走進來,将皇帝駕崩的消息告知他。

皇帝臨終前,令周晏青拟了兩道遺诏。

——淮安侯周晏青拜相,輔佐新君。

——過繼年僅四歲的寧王為嗣君。

“殿下怎麽變成這樣了?”周晏青居高臨下的望着他,甚至俯身來抱他,“不過殿下還是依舊美麗。”

楚毓瞳光渙散,他看見一只小鬼爬到周晏青的肩上,露出密密麻麻的尖尖牙齒,對着他的脖子就狠狠咬了一口。

周晏青卻毫無知覺,反倒是小鬼又灰溜溜地爬下去了。

楚毓任由周晏青抱着他,只覺得好似有一股腥甜從喉嚨底湧上來,周晏青身上熟悉的氣息更讓他惡心到想要嘔吐。

周晏青起身,慢條斯理地斟下滿盞的酒,遞給楚毓:“寧王為嗣以繼帝統,你的存在會影響到新皇的正統。殿下,喝了吧,不會很難受。”

楚毓望着那杯酒,酒香清冽,卻不知摻入了何種毒藥。

他正想要去端起來,突然感覺腹部猛然抽搐了一下,令他冷汗直冒。

“那便請周大人避開半步;待我稍理面容,再上路吧。”楚毓輕聲道。

周晏青猶豫了一下,就起身走到門外,順手虛掩上門。

楚毓驟然松懈下來,緩了半晌起身去撿起早已在角落裏鏽跡斑斑的匕首,坐在床上才輕輕撫着發硬脹痛的腹部,找準了位置就毫不猶豫地切開。

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痛,只是鮮血從身體裏淌出來,從床上流到地上。

那小小的孩子被包裹在血水中,不知何時就早已胎死腹中了。

周晏青再進到屋裏,就看見楚毓平躺在床上,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襲來,他渾身都浸泡在血中。

楚毓微微睜着眼,眼前都是灰蒙蒙的,随着失血過多就連疼痛都消失了,只剩下彌漫到全身的冰冷。

房梁上的兩只小鬼還在嬉笑着,紙蝴蝶與漫天大雪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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