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寧和四年,冬。
長安北望,大雪紛飛。
打更的梆聲響起,城北門坊的茶閣還閃爍着微弱的亮光,遙遠的雪上留着一排馬蹄印。
牆根下一個總角之歲的孩子躲門坊後偷偷張望,聽見梆聲吓得撒腿就跑。
合陽侯薛珝在茶閣的草簾前駐足片刻,才向那孩子拱拱手:“多謝燕兒姑娘引路。”
小鬼對薛珝扮了個鬼臉,回頭就見一個灰色身影撥開草簾從茶閣出來,語氣溫和地喚道:“燕兒妹妹,進來吃盞茶吧!”
“莫靜哥哥。”小鬼揚起頭輕快地揮手,“白棠姐姐要帶我們去靈河玩了。”
被稱為莫靜的年輕男子微微颔首,見小鬼走後才回頭望向薛珝,露出溫和的笑容,請他進到茶閣。
爐上還在溫着茶,莫靜為薛珝端上一盞熱茶:“小店簡陋,侯爺莫要嫌棄。”
茶香袅袅,清香沁人。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薛珝欲言又止,才低聲問起。
“暗夜使,莫靜。”
莫靜垂眸,輕聲說。
往來陰陽兩的暗夜使者,他們本不屬于這世間。
莫靜将墨跡未幹的紙輕飄飄地投入火爐中,火爐驟然燃起藍色的焰光,将紙張瞬間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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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珝嗅到茶閣裏似彌漫着若有若無的異香,在還未想到要說什麽時候,嘴巴已經開了口:“您是何時回到京城的?”
“前些時日适逢七月中鬼門開,我在途中遇見了幾位友人,方才結伴同來。”莫靜的聲音寡淡輕平,語調平整,全然沒有任何起伏。
薛珝只覺得心中苦悶,端起清茶一飲而盡,茶中的甘苦從舌尖蔓延開。
他的父兄在四年前戰死于邊城,只剩下他回到京城繼承合陽侯的爵位,京城卻已改天換地了。
前些時日他在家裏燒了好多紙,不知陰司那邊的人是否能收到。
其實莫靜和太子楚毓的容貌和性格都沒有半分相像。莫靜的容貌很是尋常無奇,說話時也因溫吐慢頓而多了幾分恬靜;但楚毓卻是皎皎月雲上花,就像明珠般熠熠生輝。
“宵禁到了,薛侯該回去了。”莫靜背對着薛珝,輕聲說道。
“那在下先行告退。”薛珝猶豫了一下,才起身拱了拱手。
夜雪愈烈,寒風呼嘯。
他還能聽見風雪中的打更聲,伴随着夜裏的嬉笑和哀泣。
茶閣中昏黃的燭燈,隔着風雪也變得模糊。
爐上只剩下最後一只壺子,正在暖着香茶。
莫靜跪坐在暖爐邊,閉目,手上在緩慢地盤着一串檀珠。
風雪中傳來漸近的腳步聲,直至來者站在茶閣前,望着陳暗的牌匾。
——八苦
茶閣名為八苦,人間八苦都在一茶之中。
“客官可要吃盞熱茶?”莫靜的聲音在布簾後輕飄飄地響起。
再見到周晏青,在他早已算好的時間地點。
正如當年,周晏青費盡心思布下相見的局。
周晏青的目光卻還停在牌匾上:“貴店名為八苦,不知何解?”
“生老病死,人之難免。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終不得圓滿。”
周晏青接過莫靜遞給他的茶盞,嘗了一口才發覺很是甘甜:“先生也修學佛法?”
莫靜垂眸,撫着腕上檀珠:“鄙人愚拙,讓您見笑了。”
“我見先生覺得面善,可是從前曾與先生見過?”周晏青試圖回憶着,卻一無所得。
這張臉太過于平平無奇,在人群中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莫靜低眉斂眼,輕聲說道:“大人說笑了。鄙人從南邊來,前月方才進京,料想是不認得大人的。”
他正想要再開口時,突然感到一陣風從背後襲來,周晏青下意識偏身躲了一下,那枚飛镖幾乎是擦着他的臉飛過。
莫靜伸出手,飛镖已被撚在兩指間。
“閣下好功夫!”周晏青看得愣了一下,已是脫口而出道。
“大人缪贊了。”莫靜松開手時,飛镖驟然掉落在雪地中。
銀月鍍光,飛镖上刻着飛鳥的圖騰。
雪中映出一片黑影,在高牆下掠過,消失在夜色中。
此次刺殺,自是不可能沖着一個小小的茶閣老板而來,行刺之人的目标是周晏青,如今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國相大人。
莫靜只當渾然不知,就從盒中取出一枚平安符贈予周晏青:“這是瑤光寺的平安符,願大人長樂無極。”
指尖觸到那枚冰涼的平安符,淡淡的茶香萦繞,周晏青不假思索地接過了平安符:“多謝先生。”
就像他好似被冥冥之中的指引帶來到茶閣,鬼使神差地接過那枚平安符。
在周晏青離開轉身離開茶閣後,陰冷的寒風吹過,茶閣中唯一的油燈驟然熄滅了。
紅衣鬼女站在樓坊上,月光中她慘白的臉似乎在笑得明媚。
雪漸停了,周晏青剛走到坊樓下,就感覺在松軟的雪中踩到了什麽東西。
撥開覆在上面的薄雪,那竟是一具僵硬的屍體;死者左手握着酒瓶,就像是喝酒後醉倒在雪中被凍死的醉漢。
而他右手卻拿着一只詭異的木娃娃。
通報官府後,官差将死者擡走後,還向周晏青告罪,實在是驚擾了大人。
“那木娃娃興許有何來頭的。”想起那只木娃娃,周晏青皺起眉,廷尉連忙拱手:“大人說的正是,下官定讓他們去查得明白。”
深夜愈寒,莫靜捧着一盞油燈,沉重的鐵門在他面前被緩慢推開。
無數紅燭燃燒着,滿屋都被映成火紅的明亮。
燭淚落在燭臺上,凝成形态各異的瑚形。
莫靜将油燈放在案上,黑色的匣裏裝着一株妍麗的花。
雙生花,長于東州盡處靈河之畔。
傳說中雙生花的靈核,能承渡着不入輪回的亡靈回到陰司,求得來世。
“等到明年鬼門開時,我就帶你回去。”
輕撫着指下的雙生花,許久莫靜低喃道。
茶閣中的八苦茶,正是添了雙生花的花籽。
善惡雙生。
行善積德之人喝了八苦茶,便能延年益壽身體康健。
作惡多端之人喝了八苦茶,就是災禍不斷暴斃身亡。
以善惡之氣供養雙生花,等待花開。
世間苦難深重,他不希望他的孩子只能在世間飄蕩做孤魂野鬼,直至消散。
他的孩子還未見過明媚的春光,就被黑夜吞噬了。
那是他誠心期盼的孩子,只屬于他的孩子。
這也是如今他唯一還能為孩子做的。
讓他能再入輪回,來世有人疼愛。
紅衣鬼女還站在窗外,目光憐憫的望着莫靜。
“白棠阿姊。”莫靜早已知曉她在外邊,緩慢合上匣子,出言喚她。
白棠進到屋裏,微不可見地皺起眉:“今晚你已見過那人了?”頓了下語氣多了幾分冷意,“子宜的另一個親生父親?”
“不是。”莫靜面無表情地冷硬道。
“好弟弟,阿姊會替你去出口氣的。”白棠伸手拈下她發鬓間的紅棠花,紅棠在被她觸及的那刻就驟然枯蒌凋零,豔麗的顏色也變得黯然。
她終究是陰司鬼女,與人間的花紅柳綠無緣。
即便是她選擇了留在人間,以作為暗夜使為代價。
周晏青從廷尉府回去,那只詭異滲人的木娃娃好似還在他眼前飄晃着,伴随着孩童清脆歡愉的笑聲。
淮安侯府在東坊胡同,這邊是京城達官貴人聚集處。
周晏青的養父,老淮安侯周敘乃是有從龍之功的肱骨之臣,深受先帝倚重,這座府邸亦是先帝所賜。後來老侯爺因救駕重傷癱瘓,遂辭官離去;先帝感念淮安侯功高,賜他良田宅院千金,回到淮安頤養天年。
“大人回府了。”奴仆迎周晏青進來,周晏青徑自進到屋裏,取出藏在暗格裏的錦匣。
鏽跡斑斑的匕首還能依稀辨認出雕刻的并蒂蓮,凹凸不平的紋路還殘留着暗紅的血跡。
楚毓已經死了四年。
是他殺死了他。
他親眼看見楚毓渾身的血都流盡了,光華绮麗的容顏變得灰白憔悴。
楚毓死後,他将楚毓埋葬在林嶺,和那個死去的孩子埋葬在一起。
想來楚毓也再不願見到他了。
後來他卻總是在夢中見到楚毓。
夢中的楚毓還是十五歲的模樣,他坐在銅鏡前,周晏青拿着玉釵為他束發。
夢中他們恩愛纏綿。楚毓從小缺愛,在他們相愛後,楚毓總像個黏人的孩子一樣喜歡纏着他,他的愛情也從來都是熱烈似火。
他卻是個惡魔,将楚毓一步步推向深淵。
在夢的最後,楚毓變成了臨死前的模樣,那雙美麗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只剩下黑白分明的顏色。他望向他身後,久久凝望着虛無的大雪中。
他早已沒有了為自己辯解的理由。
合上錦匣,匕首從暗格裏掉出來。
夜已三更,周晏青在夢中只見到茫茫大雪。
夢中風聲簌簌,似乎有人在哭泣。他循着聲音尋去,卻越走越遠,突然感覺似乎有什麽東西拉住他的腳;他低頭就看見一個孩童抓住了他,孩童哇哇大哭着,很是凄厲。
“你是誰家孩子?”周晏青疑惑問。
“子宜,回家了。”風中傳來熟悉卻也陌生的聲音,一個少年郎從迷霧中走來,抱起孩童就有些歉意地輕笑道,“孩子頑鬧,驚到你了,實在是抱歉。”
“阿毓——”周晏青回頭看見那張他無比熟悉的臉。
楚毓并未理會他,只是俯身抱着孩子遠去,最後消失在夜色迷霧中。
——你說,如果我們有孩子,要叫什麽名字呢?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就叫子宜,可好?
夢醒時,原來這只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