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郕王府正院內,在喜婆簇擁下,一身正紅喜服的康秀娥被衆人迎在喜床邊,鬧哄哄的坐下。
新房的喜床,昨日剛被特意請來的五全夫人鋪過,又被壓床的童子睡了一晚,如今康氏一坐下,周遭圍着的侍女喜婆,便立即笑嘻嘻的往帳子裏灑花生紅棗,金錢果子,該有的吉祥話也是一串串冒出來,寬敞的正房,一下子便顯得熱鬧至極。
這便是撒帳了。
不知哪個扔偏了些,一枚銅錢在床沿彈了一下,正巧落在康秀娥大紅的百褶裙面上,她在蓋頭下瞧見,伸手将這銅錢撿在手中,慢慢的,越攥越緊,圓潤的邊角在她手上咯得生疼。
可康秀娥,卻無知無覺一般,只是借着被蒙在蓋頭下的蒙蒙紅光中,一聲不吭,滿面怔怔。
恍惚間,外頭又傳來幾個小孩子的吵鬧——
“掀蓋頭!”
“看新娘子!”
康秀娥心頭一震,強叫自個斂了心神,不自覺挺身低眉,正襟危坐。
面前一根鎏金的秤杆穩穩的伸進來,不急不緩的挑起紅蓋,康秀娥眼前恍惚了一瞬,眨眨眼,方才适應了屋內亮若白日般的紅光,之後慢了一步,才瞧清立在面前的郕王沈瑢。
大喜的日子,沈瑢腳下踏着一雙白底金紋長皂靴,身上是一色的大紅禮服,連頭上的發冠上,都鑲了一枚喜慶的紅寶。
向來清冷淡淡的人,穿上這一身鮮豔至極的喜服,反而顯得唇紅齒白,眉清目朗,修長的身形立在這喜房,便再瞧不見旁人一般,端的是長身玉立,君子翩翩。
饒是滿心糾結的康秀娥,在看清這容貌風華的的一瞬間,竟也忍不住的愣了。
彩輿鳳轎、旌旗綴燈,鳳冠霞帔、郡王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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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莫提郕王竟還是這般的風華,這般的人才。
康秀娥腦中清晰的明白,她的出身容貌,能遇上這樣的親事,已撐得上是天大的運氣,實在是應當惜福。
更莫提家中父母的勸解,長輩宗族的期盼,都只叫她老老實實做好這正妃,才有日後的人福氣。
但腦中再是清楚,心卻由不得人,康氏攥着銅錢的右手掩在袖中,不停發抖。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另一個雖平實,卻更親近的身影,仍是忍不住在她心間冒出來。
幼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懂事後的無言默契,相視一笑。
床榻前、花架下,康家的裏裏外外,每一處,都存着兩人相處的舊影子。
表哥回鄉之前,還在與她保證一定考上功名,叫她風風光光的過門。
甚至在路上病倒時,最後送回來信還記得給她送了當地特地買下的泥人團扇……
分明已隔了三年,此刻想來,卻還清晰的仿佛昨日!
一念及此,康氏原本就亂麻般的心緒,更是又被誰擰成了一團般,徹底分不出一絲頭緒。
沈瑢卻不在意王妃的怔愣,他挑了蓋頭,只垂眸一眼,确認了的确是夢中見過的熟悉面龐,便一轉身,微微笑着,雖客氣平靜,卻不容置疑的開口送起了客。
按着規矩,掀了蓋頭,之後還有共飲合卺酒,吃半生不熟的餃子,在衆人善意的吵鬧裏叫新娘子說“生,”若是遇上那等促狹的,關系又親近,不怕新人惱火的宗親小輩,鬧得更厲害的也不是沒有。
這一次沈瑢定下的正妃不是袁氏女,因此袁家也不過不輕不重的送了禮,派了幾個小輩在外院賀喜赴宴罷了,并不像夢中一般,還來了袁家“兄弟”進來新房湊熱鬧。
但母家那邊無人,皇家這頭卻是最不缺膽大的宗親。
只沈瑢底下,十三十四兩個親弟弟,這一對孿生的兄弟,才剛八歲,整日的與叔伯家同齡的兄弟湊在一處,最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子,實實在在的人憎狗嫌,聖人遇上都要頭疼一陣的。
這幾個魔星,原本聚在七哥的新房裏,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的鬧一場的。
但不知道怎的,此刻被這一向好脾氣的七哥笑呵呵的一趕人,十三十四兩個誰都不怕的皇子,卻莫名有些心虛,往日撒潑耍賴的手段都不太敢使了。
“今日晚了,乖乖回去,過兩日,七哥給送好玩的玩意。”
沈瑢看着眼前還未曾蹚進這一汪渾水裏的兩個弟弟,嘴角的弧度裏都帶了幾分複雜。
十四皇子更靈醒些,在這笑容裏,莫名的想到此刻還躺在床上的大哥,心間一抖,沒敢多說,拉着十三扭頭跑了。
這兩個帶頭的一退,剩下的小子們自然更不成氣勢,一盞茶功夫,便也都跟着退了個幹淨。
等康氏回過神,喜房內便已是一片安靜,只餘了她自娘家帶來的兩個貼身丫鬟,低眉順眼的守在一旁。
沈瑢轉身,對着自個王妃那蒼白的面色,還算貼心:“累了一日,定是餓了,我去更衣,順道叫底下送些吃食來,一會兒再來與你說話。”
康氏連忙起身,覺着自個腳底都在打飄:“是。”
大婚迎親,這一日的忙亂,沈瑢也的确是又累又餓,說罷,便徑直去了隔間,叫了魏守缺進來,伺候着他脫下禮服,換了輕便布鞋,配着爽口的腌蘿蔔條,痛痛快快的吃了兩碗雞湯面,才覺着渾身這才算舒坦了。
他吃罷了後,瞧着座鐘,特意在原地多坐了一會兒,給康氏多留了兩刻鐘功夫,才又在洗漱之後,起身重回了新房。
榻上擺了一方小案,案上擺了與他一樣的湯面,只是卻幾乎沒動過一般,面條都還整整齊齊的,只最上頭有些許翻動過的痕跡。
瞧見他回來,康氏連忙起身,往前一步像是要迎,又顧忌着什麽一般,有些畏懼似的退了一步。
沈瑢倒是也理解康氏這壓根吃不下東西的心情。
他在夢裏,不明情形,只當康氏是過于羞澀膽怯,第一夜裏,因人哭得太慘停了手,之後還着意溫柔的相處過好幾次,想到慢慢相處勸慰。
當然,最後這些功夫心思,都是白費了的。
如今的沈瑢自然不會再将舊事重演,見狀,只擺擺手,因接下來的話不好叫外人聽着,便示意門口的丫鬟侍人都退下。
床上被灑了滿床的褥都趁着方才的空檔,被丫鬟們重新換過、鋪好,繡着鴛鴦并頸、瓜瓞綿綿圖樣的大紅帳子也放下了一半,
如今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這樣的日子裏,一派寂靜中,看着已解了發冠,披着頭發走來的郕王,康氏自然心生誤會。
她的面色蒼白,難過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卻還是僵硬的扯着嘴角,努力露出一個溫婉的笑,腳步飄忽的上前迎他:“王爺,妾身為您寬衣。”
這模樣,搞得和他是逼良為娼似的。
沈瑢暗暗搖頭,也沒有心思多吓唬她,徑直道:“你與康家那表哥的舊情,我是知道的。”
只一句話,康秀娥活似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剛剛下定的決心瞬間熄滅,只從骨頭縫裏透出的涼,冰得她牙關都咯咯打顫。
“不必怕,你有守貞之心,如此德行,本王亦是佩服的。”
沈瑢在一旁圈椅上坐下,神色疏冷且平靜,說得幹脆直白:“本王這後院還算清靜,除了你之外,還有兩側妃,蘇氏天真些,不會生事,倒是袁氏心機深重,你遠着些,莫要被她哄騙了去。”
“剩下的雜事,只按着規矩舊例,也不必多操心。”
說到這兒,沈瑢想到先前榮妃往康府送去的兩個老嬷嬷,便又提醒道:“只要你安分守己,不要聽信了旁人挑唆,在這正院,自可好好守節,安度餘生,本王不會虧了你的體面。”
康秀娥瞪大了眼睛,像是還陷在噩夢中,呼吸都停滞了。
該說的說罷,沈瑢為表心意,便也幹脆的轉身去了。
雖然話頭挑明了,但為了正院的體面,沈瑢卻也沒有扭頭離去,而是又去了隔間榻上坐下,随手拿了一卷晦澀的舊書,就着燭光看了多半時辰,待到困意上來,便順勢倒在榻上,迷迷糊糊的歇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實在是不太安生,外頭四更的梆子才剛響,沈瑢便在一派黑暗中重新睜了眼睛。
守在外頭,也是一夜沒能安生的魏守缺迎上來,小心翼翼的端着燈盞叫了一聲“王爺。”
大婚之夜,王爺卻一個人睡在了外頭榻上,這麽不尋常的事兒,魏總管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又不敢多說,這會兒低着頭,也是滿心發慌。
沈瑢揉了揉額角,清醒片刻後,神色自如的吩咐魏守缺去叫了水,之後重新換了一身舒服衣裳,披了大氅,便又吩咐魏守缺先去瞧瞧,問清楚王妃那頭可起來沒?
又吩咐若是起了,便問問可還有事,順道給王妃傳個話,待到天亮,他再回來與王妃一道進宮請安,叫人準備着些。
就隔着這麽一扇木槅門,還要人過去傳話?
魏守缺心下更是納悶,也不敢多說,忙忙答應着去了。
康秀娥當然已經起了,事實上,她這半夜裏,壓根就沒有睡着。
郕王走前那一番話,一句句的在她耳邊回蕩不休,叫她片刻都不得安寧。
王爺知道表哥的事兒了。
王爺動怒了,可是為什麽?分明已是三年前的事兒了,她也未曾失禮失節,王爺便連這都不下嗎?
不!她不該這樣想,王爺仁德,沒有遷怒家裏,還能叫她為了表哥安分守節,這已是莫大的恩典。
她該感念知足!
魏守缺傳話後,康氏愣愣點頭,腦中仍舊生了鏽似的,幾個亂七八糟的念頭轉來轉去。
魏總管退下不久,隔間便又傳來些許響動,接着,是開門關門的動靜,再往後,便又是一片沉寂。
紅燭早已滅了,冬日天亮的晚,隔間的光芒與動靜一消失,屋內便又是一片徹底的黑暗。
這黑暗裏,康秀娥便被誰打了一個巴掌似的,忽的一個激靈,一股屈辱恐慌的心情洪水般淹過來——
仿佛她的日後,也只剩下眼前這一片昏暗。
出了正院,沈瑢的步子微微一頓,似有些猶豫。
一旁提着氣死風燈的魏守缺便也跟着停下:“時候還早,王爺要去哪兒再歇歇?”
雖然是這麽問着,可魏總管的心下卻早有猜測。
果然,沈瑢下一刻便開口道:“去四時館。”
妙娘的那性子,一個袁氏進門,都寧願忍着腹疼也唯恐他離去,如此小氣,只怕昨夜更是一夜都睡不着的。
雖說天色還早,但他此刻過去,該是正好,還能勸勸,叫她再安生睡一覺。
沈瑢:妙娘孤枕難眠,肯定一夜沒睡,我去安慰安慰她。
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