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梁亞覺得這輩子,姐姐與媽媽的關系都是沒辦法和解的了。
姐姐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的典範,今年已三十的老處女;而她自己,則是正在步姐姐的後塵,今年已二十六了。
在這個大院裏,她們一家是鄰居們背前背後諷嘲的對象。
說到這個,原因就複雜了。
“她們一家”之所以被稱為“她們一家”,而不是“他們一家”,是因為實際上說來,她們家裏是沒有男主人的。梁亞與姐姐梁韋的生父跟小三跑了。梁亞記得自己初中時,爸爸就已經不回這個家裏來了,可恨的是,小三還跟她們媽媽說,你兩個孩子以後讀大學的錢,我們是要掂量掂量的,畢竟過了十八歲後,就沒有撫養義務了,現在的房子留給你們,就算抵補了她們十八歲前的生活費了。
可問題是,鬼知道現在這房子還值個X錢。
這房子是部隊的,連房産證都沒有。梁亞的媽媽老是說:“唉,不曉得他們哪天要把這一片拆掉呢,拆掉了的話,都不知道會不會給拆遷費的。”
這房子所在的這個小區,原本是和前頭的軍營連成一片的,這小區原本是軍隊的家屬樓所在區域。不過之前部隊裏整改了,老的一批當時來浯城的這些軍人們都轉業了,紛紛往市裏各機關單位裏頭奔赴了;這一片原軍隊家屬區就被軍營給劃分出去了,用石牆把它和前頭的軍營做了一個隔斷,自此橋歸橋,路歸路。
這小區也就在那時,裏面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綠化與改建,變得和浯城其他地方的居民小區沒什麽兩樣了。
但這些房子都是沒有産權證的,到時真要被拆的話,估計也是擋不了的。
對于那些家中有男主人的女人來說,她們是不愁的,她們的男人們,也就是那些曾經的轉業軍人們,都在機關單位裏謀得肥差,多數在這幾年裏,在這小區外買了房子了,有些甚至有兩三套房。
可對于梁亞她們一家來說,就只有這一套房子。媽媽這些年獨力供她們讀書,拉扯她們長大,也是相當不容易的,哪裏還有閑錢買房。
媽媽的性格一向要強。要是性情柔弱的女人,當初變了心的丈夫說什麽“拿這房子抵補女兒們十八歲前的生活費”這種屁話時,就該淌眼抹淚地說:“讓我一個女人以後怎麽辦呢?”可她不,她一咬牙,心裏想:我自己養就我自己養!
媽媽性格要強,一切求好,求勝,在梁亞看來,既好也不好。好的是,畢竟堅強地把她和她姐拉扯成年了。壞的是,其一,這種性格男人不喜歡,導致老公跟人跑了,跟着一個會撒嬌的不要臉的年輕小三跑了,好好的機關單位不進,家也不要了,偏偏要下海去做什麽生意,就為了撐起一點門面來長小三的臉;其二,她的這個性格,也真是影響了她的女兒。
梁亞時常想,姐姐到現在了還未婚,就是因為性格因素使然,一來,自小受到殘破的家庭影響,對婚姻有一種恐懼;二來,媽媽的某一種剛烈,或多或少影響到了她,她也變得有些剛烈,應該沒有男人喜歡這種女人。男人喜歡女人剛烈,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就是要這女人為他守節時——為了守住對他的貞節而對別的男人十分剛烈,除了這一種情況,應該沒有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擁有一副剛腸,而沒有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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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姐姐二十八^九時,才恍然悟到,原來自己這麽多年乏人問津,是因為性格問題,而自己的這個性格問題,是媽媽一手造就的,是這個家庭造就的;她心裏就怎麽都不能釋懷,時常會和媽媽小吵一架。梁亞就在一邊看着,有時也勸勸,但她其實心裏清楚,自己還是閉嘴得好,因為兩個剛烈的女人一吵架,旁人是勸不了的。
早幾年,這個小區——原部隊大院——裏還有不少熱心的、退了休無事做的阿姨們,張羅着要給當時已二十六了的梁韋介紹對象,但都給梁亞的媽媽擋掉了。
這事情,既怪梁亞的媽媽,也怪這些鄰居們。這些阿姨們都是些老鄰居了,可是都從心裏有些看不起被男人抛棄掉的女人的——老思想,況且又覺得她們家殘缺,并且經濟條件也不是說很好,所以她們要介紹給她們家的人,都是條件不怎麽好的,覺得她們家的女兒們,也就配那種條件不好的了。
但梁亞的媽媽從不這樣認為,她不認為自己的女兒就配那一類的,她覺得起碼自己女兒長得很出衆,要想嫁個有些身家的男人,也是合情理的,這年頭不都這樣麽,男有財女有貌,憑什麽要她的女兒去配一個外來務工者、貼軟板的工人、來浯城當了幾年兵後不想回鄉去的退伍小兵?
梁亞的媽媽一方面心高,一方面又恨這些個大姑大姨們,個個看不起她們,不給她們介紹有條件的人;所以每回院子裏誰誰來介紹什麽人了,她總是一張冷臉就将人家給擋掉了,對人家說:“小孩的這種事情要靠緣分的呀,介紹給她們的不喜歡也沒用。”
那些想介紹的人聽了這話,就覺得沒面子,背後就開始對別人說,梁家那一家人,一個個的眼高于頂,自己家裏那副德行,還想攀高,既沒家世也沒錢財,最慘的是,家裏連個男人也沒有,哪個有錢人會看上她們家的女兒,就算看上,也只是玩弄的而已,有錢人家娶老婆,不也得門當戶對啊!
一個這樣說了後,兩個也這樣說,說的人多了後,院子裏的人就達成了一種共識。人麽,相互認同了之後,膽子就會變大,以前也只是一個兩個的,在她們家背後說;當大家都相互認同後,就甚至敢在她們家人聽得見的地方說了。
梁亞的媽媽想想自己也真是倒血黴了,一生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已經三十了,還滞銷,看來以後都是沒指望了;而另一個也二十六了,這兩年再不抓緊點,以後就不知道怎麽樣了,估計又得跟她姐一樣,當個三十歲的、性情古怪的老姑婆。
其實梁亞出生那會兒,中國還在計劃生育,多數人家都只有一個孩子。當時梁韋出生後,她們爸爸在部隊當幹部,把梁韋放在老家養,連戶口都沒報上去,就為了到時能偷偷再生一胎。結果四年後,一生,又是一個女兒。最後實在沒辦法,想着,也不能再生了,再生也不一定生到兒子,于是就想了辦法,把兩個女兒的戶口都上上,然後都領到身邊養。梁亞的爸爸還是那種鄉下的老思想,其實他一直都不太喜歡她們姐妹倆,想要一個男孩,這一點梁亞和梁韋一向是心裏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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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城這邊現在是四月中旬,春深似海。梁亞的姐姐——梁韋,和她們的媽媽——梁紅,大吵了一架。梁紅一氣之下,回老家淮城住去了。
梁亞和梁韋本來是從父姓的,後來既然父親走掉了,就從母姓了。
她們家原本的老家在蘇北的一個城市,叫淮城。在那裏,梁紅還有幾個表親,以及一套當年梁紅的媽——梁亞與梁韋的外婆——留下來的老房子,還沒拆沒動遷,梁紅能暫住在那裏面。
梁亞這一兩年來,是越來越覺得姐姐的脾氣,像是一個不斷充氣的液化氣罐子,不停地膨脹着,不知哪時就會爆裂一下。
這次吵架是因為,梁韋在客廳裏見到了梁紅跟梁亞講“你也要上點心啊,要多出去認識一點男人的,不多認識一點,你怎麽挑?我跟你說,你要找就找個好的,你看你王伯伯的女兒,不就嫁了一個有錢的,現在跟到美國去陪他讀書去了。她是漂亮,可是也沒你漂亮,你怎麽就不知道争氣呢?她二十五,你都二十六了,你是想急死我啊。”王伯伯是同來自于淮城的一個老鄉,年紀比梁亞爸爸大,但是婚結得晚,要小孩也要得晚,所以女兒還沒有梁亞大。這個大院裏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家鄉都在不同的地方,不過有那麽兩家也是來自于淮城的,是梁家的老鄉。
梁韋聽後,嗤笑一聲:“人王伯伯轉業後在公安系統裏做事,人家王妍家裏父母雙全,人家怎麽嫁不到好人?我們?正常男人,一看到我們家這個情況就頭疼了,就算人家男生不頭疼,人家家裏父母也得頭疼,背地裏肯定要勸說他,啊,說不要找我們這種的。我勸你啊,還是把眼光放低一點,還硬要去跟人家那種健全的家庭比,害得我們一個個的都被人笑。你讓小亞老實本分點找一個,不巴高望上,不怕找不到,也不至于一直拖下去沒着落,省得別人到時候說我們不自量,明知自己家庭條件不好,還一家子像三個窮腿子似的,張大了嘴等着撲到哪個有錢男人身上,想咬下人家一口肉來。”
梁紅聽後,就開始和梁韋大吵起來。
梁亞勸了兩句,見勸不動,就默然回房。
她知道,這老式樓房的家屬樓根本不隔音,就像媽媽與姐姐這樣吵,鄰裏肯定有那麽三兩戶聽得見。明天或許她們家的人走出去,那些人又要帶着那種涎着點八卦與鄙棄意味的眼神看她們——也不叫“看”,就是那種“瞄”一眼又別過頭去的樣子。
梁亞本人的心裏其實很矛盾。她覺得自己的媽與姐姐,都沒有對錯,又或是各占着對與錯的一些側面,對與錯盤糾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媽媽有媽媽的辛酸與不容易,姐姐也有姐姐的憋屈與她那“被耽誤”的人生。兩人又都是爆脾氣,碰到一起就愛吵架。
她的人生,由她懂事起,每天就光看着她們倆吵架就看夠了,甚至都忘了還有談戀愛這件事。
她都二十六了,也沒談過。一直找不到那種想要跟人談戀愛的感覺,她甚至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适合談戀愛的人——是的,很難想象,這世上會有人認為自己生來就是不适合談戀愛的,她就是一個例子。她有時在想,就算是談了又能怎樣,談到一個條件不好的,如果帶回了家,一定要被媽媽挑三揀四;而如果想要找一個條件好的,又真如姐姐所說的,哪有那麽多有錢人真會看上她。
她不是沒人追,大學時也有人追,但她了解到那些男生家中的條件後——并不差在哪裏,就是沒有她媽媽想要的那種有錢,她知道自己媽媽不想要工薪階層的,她就婉言拒絕了別人,說想以學業為重——別人都當她是怪胎,誰上大學了還要以學業為重?
他們不知道的是,她這樣做也是為了他們好,免受以後跟随而來的一些不必要的傷害。她知道,假設說她把他們帶回了家,她媽媽是肯定不會喜歡他們的。她知道她媽媽就是不喜歡工薪階層的,或者說,即便是工薪階層,也得是那種國企老總的兒子,又或是某醫院院長的兒子之類的……與其到時讓他們這些人到她家去受她媽的冷臉,還不如趁早別交往。
她其實也覺得自己媽媽不切實際,眼高于頂,她也知道自己姐姐最看不上媽媽的地方就在這裏。
她覺得自己活得很痛苦,她既想滿足自己的媽媽——“争氣”地找一個讓她滿意的女婿,又深知這事情根本就沒這麽容易——畢竟家庭客觀條件擺在這裏,人家是不會看上她們家的。
所以她也一直拖着拖着,拖到了現在,連一個都沒談過。對那些曾經愛過她的男生們,她時常對他們抱有一份愧疚,她并不讨厭他們,可就因為母親在她們擇偶方面的勢利眼與苛刻,讓她必須把他們一個個地給拒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