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遺書
遺書
枝如以為他有話要說,迎着宋喬野的視線沒躲開,黑白分明的眸澄澈幹淨,靜靜地倒映着他的面孔。
她的目光簡單純粹,将他的思緒和理智拉了回來,就在枝如沒等到後話疑惑着眨眼時,一道聲音打破了這份安靜。
下意識就循聲望了過去,枝如側身看到身旁的2號座位亮了亮,是楚孟涵他們被傳送回來了。
認真關注着他們那邊動靜的她沒注意到宋喬野的視線依舊落在她身上,等她轉回身來他才不留痕跡地擡眸順着望向遠處的人。
被這樣一打岔也忘了剛剛在等他話的事,枝如低頭掏出手機點開軟件,卻沒找到游戲裏新建的便簽,不相信地用手指上下滑動了好幾下,還去雲端備份裏找了找都沒有。
然後才注意到手機屏幕頂部的時間也被撥回了他們最初來到這個黑白世界的時刻,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就像之前宋喬野說的,用完的紙巾會變回新的一包,身上受到的傷會愈合,重啓意味着除記憶外的一切東西都會複原,将所有痕跡都清除得幹幹淨淨。
沒有發呆太久,枝如很快回神,不再寄希望于便簽,而是憑着記憶整理思路把自己之前觀察到的事詳細地告訴了宋喬野。
他的神情比以往更冷冽,眉宇也染上了涼意緊鎖着。察覺到枝如落在自己眉間的視線,宋喬野自然地垂頭擡手摁了摁眉心。
知道他現在需要思考的空間,枝如安靜地起身回自己的位置。
路過楚孟涵的時候她本來想跟他打個招呼的,卻沒想到他也耷拉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臉沉重嚴肅。
黑白緩沖區裏明明有四個人,卻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越發沉寂壓抑。
枝如覺得,這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
回到游戲後枝如還是選擇了查看前一天晚上,将時間調後了一些。
屋內很黑,濃成一片無邊無際,窗簾拉得嚴實,一絲光亮也沒有。如果不是借着系統提供的夜視功能,枝如或許什麽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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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能清楚地看到床上的少年緊蹙着眉頭,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分地亂動着,人也不斷地在翻身,裹緊被子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不知道翻了幾次,崔皓溪最後睜開了眼,大概是因為眼前一片黑暗,他的瞳孔沒有聚焦,呆滞無神地放空着,恍惚地眨了眨,然後還是閉緊了眼。
他的長睫顫抖着,不知不覺中浸出了點點濕潤,枝如原本就堵得難受的心也跟着揪了起來,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下一秒,安靜的屋裏響起一聲很輕的抽泣聲,像受傷小動物般的嗚咽。他藏在被子裏的身體也開始跟着抽泣微微顫動,手臂擋在眼上,壓抑着自己的哭聲。
這是一場很低很克制的哭泣,眼淚挂在手臂上,淹沒在黑暗裏。哭聲時斷時續,被吞咽回喉,擋在臉上的手緊緊攥着枕頭角,就算沒有人會看到,他也還是習慣性将哭泣隐藏。
或許不是為了不讓別人發覺,而是為了在他自己面前掩飾。
眼淚和軟弱挂鈎,他不想承認自己的脆弱。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枝如還是沒由來的覺得難過。他的悲傷太深刻太有穿透性,就算她只是看着也感同身受。
但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說出的話他聽不見、伸出的手他看不到,給不了他任何安慰……因為她現在所看到的都是已經發生的過去。
過去意味着只能深藏在回憶裏,悲痛也好,歡快也好,最後都僅存于漸漸淡去的記憶中。有些人回頭看會記得美好的事,但有些人卻連回憶這件事都做不到。
關于這個夜晚,崔皓溪應該是後者。
抽泣的時間并沒有很長,卻也不短。他們都只能在自己的思緒裏去消化情緒,越是掙紮、越是逃避,最後轉為不受控制地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解脫方法。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枝如及時打住了,心底的不安愈深。
有預兆般,嗚咽聲哽住,崔皓溪翻身掀起被子坐了起來,在黑暗中他沒有停頓地直接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磚上,憑着感覺走到桌前,摸黑打開了臺燈。
那道對于無比黑暗來說格外刺眼的光亮“唰”的一下劃破深夜,像個小爆.炸源,即将把一切引燃。
他用手背胡亂地擦了把臉,還帶着濕潤的眸在燈光下映着微弱的光亮,隐隐綽綽的朦胧裏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緒。
擡手拉開抽屜掏出了一本黑皮本子,翻開來是嶄新的一頁,崔皓溪握着筆開始一筆一劃地在空白的橫線紙頁上寫些什麽。
崔皓溪手下的筆寫得很流暢,好像早就想清楚了要寫的內容,神情意外的堅定,仿佛在完成一份很鄭重的答卷。
依舊站在門口的枝如卻像被定在原地了,垂在腿邊的手緊握着,莫名不敢走近去他在寫的東西。
害怕他現在做的就是自己想的那件事,害怕面對他這場無聲卻盛大的崩潰。
因為他頭頂微弱顯示框裏的崩潰值從一開始就是98,現在是99。
但不會到100的,她告訴自己,現在是過去,他已經熬過了這個夜晚。
視線從他堅定的側臉移開,枝如看到了他始終挺立的身形,腦裏閃過了另一個人。
頓了頓,她抿直唇線,毅然朝他走去。
紙頁上他的字跡很俊逸,看得出來有專門練過,每個字都像印刷出的字帖一樣,一眼看去賞心悅目,在一片規矩的整齊裏他的字仿佛也沒了感情。
她的心卻因為這種認知更悶了點,沉重地凝神閱讀,每看一個字,心就更沉一些。
【遺書:
我在清醒地寫下這些話,希望能讓看到的人理解。
第一次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是初一,寝室裏的人都不跟我說話,把我當透明人。我跟同桌發生了争執,徹底變成一個人。
我不知道這是否算是冷暴力,也不知道變成這樣的理由是什麽,不知道解決方法是什麽。我只知道我每天都能感覺到他們無處不在對我的厭惡,我每天都在尋找理由,所以每天都在懷疑自己、反省自己。
我變得比他們更讨厭自己,比他們更不想搭理自己,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存在會招來外界的厭惡。
我開始從內到外慢慢腐爛,沉默寡言,情緒陰晴不定,每天都渾渾噩噩。
我也曾想過如何“報複”他們,想象有一天自己能在宿舍裏結束生命,這樣會不會讓他們也像我一樣思考這些行為背後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沒有給我實施的機會,父母先把我接回了家裏,因為我的成績直線下降得太嚴重。
開始走讀後,我不用再長時間跟他們相處,自我厭惡的症狀減輕了些,其實更多是因為我現在沒有時間再照顧自己的情緒了。
我每天都有數不完的課程和任務需要完成,每一分一秒都被規劃得緊湊。從起床後的背誦開始,到課間午休的刷題,到晚上的補習,到最後的作業和複習、預習、整理歸納……
他們把我從地獄裏拉了出來,卻又将我關進了另一個牢房。
起初我為了逃避消極情緒認真地執行着這份日程,後來我确實不再有厭惡的情緒了,只剩下麻木。
我偶然也在想,麻木和疲憊到最後會變成什麽?堅持到最後所有情緒都會被另一種情緒取代吧,我好像找到了答案。
我很困、很累、每天都被任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像在跑沒有終點線的馬拉松,看不到盡頭和希望。
這樣重複和重壓的日子有什麽意義?休息的時間被壓縮得光是睡都不夠,但我卻在失眠,夜裏比白天更清醒。
我想象不出未來的模樣,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被壓力和疲憊熬幹的這片精神空白裏,我又被厭惡和恐懼裹挾。
我越來越害怕第二天鬧鐘的響起、害怕面對老師和父母的期待、害怕在任何一項任務裏出錯、害怕跟陌生人相處,甚至連正常的交流也做不到、害怕聽到別人對我的評價、害怕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
這樣的恐懼讓我不止一次想要解脫,舉起椅子能砸碎這張只能拉開一道縫隙的厚玻璃嗎?從這個高度下墜能一次性結束一切嗎?
如果不能的話,醒來後我會欠下很多沒完成的學業任務吧,醒來後我會接受到更多的議論吧。
他們會說,他的心理素質為什麽那麽差、他怎麽那麽脆弱、那麽多人都不理他肯定是有理由的、他為什麽不反抗、他的壓力有那麽大嗎、才初中的人能知道些什麽、年紀太小了沒有一點承受能力……
因為恐懼我變得無比膽小,所以我到現在也沒有真正做出過嘗試。可是每天夜裏我都在幻想解脫後的輕松,那時候無論別人說什麽也沒關系,我都聽不到了。
每一次崩潰都在積攢掙脫一切的勇氣,我感覺我好像快能做出行動了。
但我依然會害怕,如果失敗醒來了,我大概得面對那些我想象中的議論聲和看法。
看,我就說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所以,最後我只有一個願望,希望我能一次成功。
枝如看到自己的眼淚滴在紙上,卻留不下任何痕跡。崔皓溪寫得很認真,堅決鄭重得原本濕潤的眸也恢複了澄清。
忍着眼淚回到了游戲正在進行的時刻,依舊是在天臺邊緣。
宋喬野挺直地站在崔皓溪對面,松開咬緊的後牙,語氣平穩對他說:“你跳吧。”
她好像猜到了上一局游戲後面六分鐘就結束了的原因。
于是在他們一起掉下去之前,枝如快速沖過去緊緊環住了宋喬野的腰,想要拉住他們不要墜落。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很快就浸濕了宋喬野後背的T恤,枝如聲線顫抖,“求你,不要放棄。”
不要放棄他,也不要放棄你自己。
後面大概不會那麽沉重了,這本寫得我很難過,相信看到的你們也是555555
但還是很感謝有文字能承載這些“或許沒有人會理解的感受”。
感謝文字讓我們相遇,難過的時候可以用文字記錄下來,最重要的是,無論發生什麽都絕對不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