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自我
自我
聽到這句話的枝如在腦裏閃過了無數種可能的解讀，不可否認地心悸，不受控制地誤會着，有期待的答案，也有害怕是其他答案的落空。
如果換做是以前，她肯定只會一個人默默在心底糾結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大概會想很久，然後因為不敢知道答案而直接忽視掉這句話。
但此刻站在他身邊的她卻莫名變得坦率，枝如轉過身來，擡眸與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視線對上。
将所有不安混亂的情緒壓下，她面上維持鎮定地啓唇問：“難過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在意？”
跟她一起停下腳步的人也挪鞋底轉動了腳尖，側身和她完全面對着面。宋喬野沒移開過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呼吸聲有些亂，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
“是在意。”他很快就做出了回答。語氣不是急促的，而是一如既往的沉穩，所以顯得更認真鄭重。
才穩住沒多久的心跳又開始不聽話地活躍起來，心底的不安瞬間消散，像挂着烏雲的天空可能下雨可能放晴，她等到的是穿過濃雲的明媚陽光。
眸色微閃，枝如小心翼翼地藏好這份心動，不敢露出太多。第一次接觸這種陌生的感情，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是否要繼續問下去。
“我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宋喬野的聲線是冷冽克制的，說起正事顯得尤其認真，将她的思緒拉回，“我的占有欲、嫉妒心、勝負欲都很強、永遠都活在情緒裏。”
“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我的情緒波動很大。所以一直都在學習怎麽控制情緒，怎麽藏住情緒。”
“我以為我學會了。”他擡起手慢慢張開，枝如垂眸，入目的是他掌心的指甲印，已經留下了固定的痕跡，自然地混入交錯的掌紋之中。
“但所有情緒都還在，因為游戲憤怒無力的、因為自責難過悲傷的、因為你像安慰我一樣安慰他而不安生氣的……”他垂下眼睫，半遮住眸。
“因為我知道我是怎樣一個糟糕的人，”宋喬野盯着自己掌心的指甲印，慢慢合攏五指，握緊後放下了手，“所以我無時無刻都在克制。”
所以他看起來對什麽都不在意，看起來冷漠又無情，但偶爾也會臭脾氣，偶爾也會沖動魯莽，偶爾也會深陷她看不透的複雜情緒。
其實他不是每場游戲、每個意外都面無表情，內心毫無波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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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最近才開始慢慢展現出更多的自己，揭掉僞裝真實地接受和表達自己的情緒。
是因為這關游戲，也是因為她。
“枝如，”宋喬野站得挺直，後背繃得緊，寬肩像被定住，重新掀起眼專注地看着她，不再掩飾眸底的情緒，帶着真誠、緊張和認真，“我是喜歡你的。”
聽着自己心髒的砰砰聲，枝如一股腦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的話是，“沒有誰能定義哪種情緒是糟糕的，存在即合理，活在情緒裏的我們只是比其他人更能感知到情緒的存在。”
“這不一定是壞事……我的意思是，每個人對任何事任何情緒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處理方式。”
“世界沒有固定的邏輯和解題思路，我們活着不是在定義自我，而是創造自我。”
“就像喜歡一樣，它或許是有理由的，也可能是無聲無息的，比起回頭看為什麽會喜歡上、比起糾結喜歡是否合理，更重要的是此刻和未來，我們可以不用克制喜歡與愛。”
“我現在邏輯很亂，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移開眼有些無措地揉了下頭發，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擡眸跟他對視，澄澈的眸無比清亮認真，語氣堅定誠摯，“但是，我很确定的是——”
“宋喬野，”
“我是喜歡你的。”
胡亂說完自己都不清楚說了什麽的一通話後，枝如只記得自己臉紅到爆炸，熱氣快把她蒸熟了。後面是宋喬野自然地把話接過去，照顧雙方的“不自在”換了話題聊起正事。
說着說着兩個人就都冷靜下來了，思維随之轉換到更為急迫的事上。
恍惚之中就結束了緩沖時間，閉上眼等待的短暫幾秒裏枝如想起了他們剛剛的對話。
“上次傳送過去的時候崔皓溪已經上天臺了。”宋喬野把之前她給的遺書紙頁工整地折好，啓唇說着他那邊的情況。
“這樣的話我們得在天臺上說服他，”她凝神表情嚴肅，“以他現在的意志和狀态，如果我們只是單純讓他離開天臺大概還是不能真正阻擋他的決定。”
所以還是得做些什麽幫他盡力走出低沉壓抑的情緒。
從昨晚他寫的遺書來看，如果站在客觀的角度，他的崩潰跟外界給他不斷積累的壓力有關，也跟他的狀态有關。
但每個人的世界都由自己創建，站在情緒之外，或許連本人都理不清道不明，對他們來說更難以去想象有多難受。
“我應該再看什麽時段的回憶？”枝如問在這關之前一直當“觀察者”更有經驗的他。
将折好的遺書仔細地放進兜裏，宋喬野擡眸，一掃眼底濃得化不去的情緒，是帶着希望的，聲線裏帶了絲若有若無的依賴感，“你呆在我身邊就好。”
“看到你的時候，我會更理智一些。”
睜眼，是熟悉的天臺。
之前祝英也上過一次天臺，那時候她和楚孟涵兩個人都焦急得不行，生怕出什麽事，所以枝如太能體會到現在宋喬野有多少壓力和擔憂。
聽他的話沒有離開去查看崔皓溪的其他過往，枝如自然地上前走到他身邊，擡手牽住了宋喬野垂在腿邊的手。
視線平視着前方，她收緊手指牢牢握住他的手。
陽光傾洩，微風不燥，天臺上一片溫暖。
他們之間是安靜的，但彼此都能清楚地感知到對方真實又深刻的陪伴。察覺到手上的力量，宋喬野也第一時間回握住了她的手。
垂眸瞥了眼身邊的人，他心底不斷起伏的情緒潮水也慢慢恢複平靜。宋喬野收回視線看向前方的身影，牽着她邁開腿堅定地朝他走去。
站在建築背面的這側一眼望去，不遠處的地方還是隐約能看到高樓上巨大海報的一角。
“我也在這個培訓機構呆過。”這是宋喬野走過去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面對突然冒出來的人，崔皓溪沒什麽反應，順着他的話只當他是回來辦事然後上樓來吹風的。
淡漠地随着他的視線一起望向遠處，崔皓溪只是麻木地放空思緒，耐心地等着他把話說完後離開。
“早上五點起床背書，牛津詞典背了兩遍、課間和中午刷題補課內外作業、晚上有家教補課，周末全天培訓班。”宋喬野一字一頓地說着，語氣平淡尋常。
聞聲崔皓溪才動了下，呆愣地轉過頭看他，确認是跟自己毫無交集、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後他皺眉有些不可置信，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跟自己的生活那麽相似的人。
不過想到他們是一個培訓機構的，從某種程度來說已經算有重疊了，大概他的家長也一樣嚴厲要求學習……
崔皓溪心底慢慢滋生起某種莫名的感覺，混雜着同情、惋惜和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感覺到他的視線，宋喬野揚了下唇，單手伸長搭在欄杆上，話音散漫輕松，“想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嗎？還是想知道熬過來後的我現在過得怎麽樣？”
以往的宋喬野是生人勿近的，但此刻的他卻意外的放得開，散漫灑脫得讓人沒有距離感。枝如也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然後看到了他臉上映着陽光的笑。
他唇角的笑是自然輕松的，帶着釋然和某種解脫，好看的雙眸也因為陽光泛起暖意。
就是在那一瞬間，枝如腦裏理不清的很多東西都突然連了起來，全部變得清晰。
游戲裏那些隐隐約約一直萦繞在她身邊的熟悉感、那些總是比大腦先開始開始運作的情緒、那些他看起來很突然的情緒流露、那些沒有标準答案的游戲結尾……
崔皓溪沒有回話，但卻直直地看着他。無聲地表達着好奇，期盼他的回答。
“中考後進了市重點高中，高考後進了重本，現在念着家人認為合适但自己其實不感興趣的專業，繼續考試考證，拿高績點、參加比賽掙保研加分、豐富簡歷，然後應該會繼續讀研讀博。”
“跟大部分人的人生都一樣，一眼望得到頭，但要達到這樣對普通人來說卻每一步都不容易。”
“考試拿高分很難，比賽也很難拿名次，中考高考保研都很難。”
“這些難或許是靠那些枯燥的學習得以克服的。”這些道理人們都知道——努力才有收獲，吃苦才能結果，學習才有前途。
“但這真的需要那麽高壓的學習安排嗎？他們要求達到的目标就一定是我們要完成的任務嗎？”帶着問句微揚的語尾，宋喬野是在認真發問。
“以前我沒有問過自己這些問題。”他其實是遺憾的，但這也是他“熬過去”的原因。
“因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因為沒有意識到人生是我自己的，既然有人給我規劃了，就按照他們說的走下去，所以再枯燥難捱都熬下去了。”
“期間也無數次覺得沒意思，人生沒意義，”宋喬野回想起自己那段壓抑的時光，語調不可克制的有些沉，“但我總是忍過去了，慢慢的情緒越堆越多，我從麻木變到另一個極端，變成一個情緒很容易波動的人。”
“做錯題會易怒、考得不理想會自我否定、碰到能力以外的題會暴躁無力……生活裏的任何小事都會讓我情緒起伏不定。”
“結果或許是勉強達到他們要求的，但過程是我回頭看只會覺得痛苦的，我從中收獲的遠小于我失去的。”
“這樣的人生聽起來并不好，對嗎？”
宋喬野看到崔皓溪望向自己的眸慢慢變得黯淡，或許這樣說完後會讓他覺得未來更無望。
但是——
“我之所以稱之為我，是因為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誰能真正理解誰，或許連自己本人都很難弄清楚。”
所以就像上次他們的對話一樣，像他們心底都認定的一樣，情緒無人能完全共感。
“每個人都獨自經營着自己的生活，感受着自己的情緒，思考着自己的未來。”
“情緒是自己的，選擇是自己的，想法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
“為什麽我一直在說‘我’，因為——”
“在任何自我否定、自我厭惡、自我放棄之前，都要先完整地确定自我。”
如果認定了自己的獨立不同，認定了自己的情緒獨有，認定了自己身上的臭毛病，那或許還有更多沒被發現和認定的“自我”。
“不僅僅是我有什麽缺點，我的未來多無望，而是我有什麽優點，我有什麽願望，我有什麽興趣，我有什麽期待，我将怎樣規劃這份獨屬于自我的人生……”
“當我以我要存在于這個世界做什麽想做的事開始思考時，每一天都變得珍貴。”
“我們活着不是定義自我，而是創造自我。”
不輕易評價任何一種情緒的對錯好壞，不将心理問題污名化，不要覺得情緒不好、身上有缺點就自我否定所有。
人生還很長很長，所有情緒最後不該以悲痛結束，生老病死和意外都來不及躲過，如果最後是被情緒壓垮也太不值當了。
來都來了，以“我”活着。
“這附近有籃球場嗎？”宋喬野直起身子輕拍了下他的肩，眸底映着的陽光是暖洋洋的，看似随性實則認真地提議，“我們去打籃球吧。”
陽光那麽好，天氣那麽好，他動了動一直垂在腿邊握着她的手，手指生疏地交換位置，跟她十指相扣。
一切等快樂落幕再說。
崔皓溪側身面對他，想起昨天他們邀請自己打籃球的事，鬼使神差地點頭同意了。心底揚起的是另一種新生的明亮情緒，瘋狂生長蓬勃蔓延。
身上洋溢的暖意讓崔皓溪充滿了精神，這是他第一次那麽真切地感覺到有陽光落在自己身上。
“謝謝。”崔皓溪跟宋喬野一樣揚起了唇，擔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說，他認真而鄭重地添了一句，“各種意義上，謝謝你跟我說這些。”
轉過情緒崩潰的彎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慶幸地昨晚的自己熬過去了，活着的每一秒原來都是那麽珍貴。
枝如看到他頭頂的崩潰值飛快地降低着，有預兆般垂眸，視線裏她和宋喬野交握着的手慢慢變得透明。
她确信自己找到了答案。
閉上眼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她感覺到了一個熟悉的擁抱。
快樂落幕。
下一章就大結局啦～
人生因為期待而閃閃發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