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皇後的覺沒睡夠一個時辰便被王姑姑喊醒了。
姜敏來了,一見皇後睜眼,便愧怍地行了萬福禮:“叨擾母後休息了,都是女兒的錯。”
皇後在深宮裏歷練多年,早練就一身藏話的功夫,臉上非但沒有半點惱怒,還親親熱熱地捧起姜敏的手,笑道:“敏兒來了,宮人都不知給你看茶,還讓你在這裏幹等着。”
姜敏聽皇後話音兒親熱,順杆兒往上爬,靠到了皇後膝前:“女兒想同母親說說話。”
她沒有喊“母後”,而且搬出了那一點養母女的情分,親親熱熱喊皇後“母親”。
皇後會意,眼神驅散底下人,等王姑姑沏好了熱茶,她笑問:“什麽事兒?值得你這樣着急忙慌入宮。”
姜敏端過溫茶,高奉着,遞給皇後:“女兒就不和您打馬虎眼兒了,朝堂前的事,您應當聽說了。”
後宮不得幹政,皇後只低低“唔”了一聲,沒敢接這話。
姜敏從善如流往下說:“皇女裏,就我和三皇妹是及笄的适婚女兒,父皇應當是從我和三妹裏抉擇。我不願嫁到外族,不想離開您和父皇……”
說着,姜敏垂首,眼底蓄滿了虛情假意的眼淚。
皇後幫她掖去淚水,為女人身不由己的命運而嘆一口氣:“身為皇女,從落地那日起便享受了榮華富貴,多少雙眼睛羨慕你們的出身。可敏兒也得知道,我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皇權給的。既要體面,自然也得懂犧牲。你父皇若是真擇了你出嫁,那是對你委以重任,要你穩住外族,給邊關百姓一個太平日子過。全占着大理,母後便是想護,也護不住你。但你放心,若是真有那一日,母後必定為你添妝,揚你大月朝公主的名威,不能教蠻族欺負了去。”
姜敏知道皇後這話有多假,若是她親生女兒遇到這樣的局面,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幫女兒躲過去。姜敏到底不是她肚子裏掉出來的肉,不在意一些,實屬正常。
姜敏只能兵行險着,再怎麽說也得先活下來。于是,她道:“若是真有那日,敏兒一人走了倒沒什麽,唯獨擔心母親。”
“擔心?”
“可不是嗎?三皇妹獨得父皇倚重,偏偏她又不是自小被母親帶大的,柔貴妃那裏給一口吃食,她便過去了。到時候,四弟多了一份助力,母後,您和大皇兄該怎麽辦呢?特別是三皇妹的做派,您不是沒瞧見的。柔貴妃殿內一趟,您殿內一趟,左右逢源,不肯老實紮在一個門子裏。”姜敏抹了抹眼睛,“您平心而論,誰會真正幫您?”
這話說的其實很在理。姜蘿再怎樣乖巧,和皇後感情也不深,即便她想利用姜蘿,卻也怕這一棵牆頭草出事。
皇後既沉思了一會兒,沒有開口。
姜敏知道,話說到皇後心坎兒裏了,她再接再厲,繼續補充:“倒不如趁此和親的機會,放阿蘿去做更有利于朝綱的事。我麽,一心想要和母後站在一處的,兒臣願意嫁到襄陽李氏的門庭裏去,往後和您的母族同理連枝,一心為大皇兄籌謀。”
襄陽李氏正是皇後的娘家,若她從門戶裏挑出一個獨身的郎君尚公主,這般就能把姜敏真正拉到自家陣營裏來,還能防止她被派去和親,可謂一舉兩得。
至于姜蘿,李皇後管不住她,倒不如趁着“和親”的機會,毀了她。如此,才是真正的沒有後顧之憂。
那麽往後,她手下就有兩個助力,而柔貴妃的勢力便又削弱了。
實在是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只是……
皇後憂心忡忡地說:“本宮喜歡敏兒,自然是希望你能嫁到李家來,可你父皇那處怕不好交待。昨日剛漏出‘和親’的風聲,今日你就要定下婚事。此舉,不正是質疑你父皇的抉擇嗎?”
皇帝有沒有想安排姜敏和親倒還兩說,但他還不曾開始商議婚事,姜敏就糊裏糊塗想法子脫身,做父親的心裏肯定不爽利。小戶人家父母親鬧別扭,頂多悶在屋裏頭一夜就過去;皇帝貴為天子,哪裏能一樣。火氣上來了,就得消下去,他待姜敏不痛快是板上釘釘的事。
姜敏咬牙:“母後,您想想吧!今日還有時間籌劃,再等一等,待忽烈王子入京,那就來不及了。若是保住了我,能派去和親的合适人選便只有三皇妹。她一走,我也有大把的機會讨父皇歡心,何愁來日不能重獲聖眷?比起父皇的寵信,咱們總得先想着讓誰能活下來。您信我,還是信三皇妹呢?我可是您從小養大的,我和大皇兄親近,和咱們李家也是一條心的。”
這樣說倒也是。父女骨血相連,哪裏有隔夜仇。
先保住姜敏,往後再考慮皇帝那頭。
皇後放下心來,傳信得過的女官往娘家遞消息去了,務必擇出一名前途明朗的後生,讓他上折子尚公主。
她看姜敏便更覺得順眼,小姑娘腦子靈活,又懂審時度勢,拉攏她,不虧。
五日後,皇帝得知剛入仕的翰林院小官李辰求娶二公主姜敏,用腳想都猜到是哪裏出的主意。
他氣笑了,一碗飯扣在了黑漆描金菊紋飯桌上,底下宮人聽噼裏啪啦的響聲兒,烏泱泱跪倒一大片。
福壽見狀,大驚失色。他硬着頭皮勸了句:“陛下,您日理萬機,要多惦記身體,可不能耽誤飯食。”
“宮人不得勸膳,福壽,是不是朕待你太仁厚,把你的膽子都養大了?!”皇帝指桑罵槐,“這宮裏頭無法無天,盡是和朕作對了麽!”
福壽受了這一通罵,吓得兩股戰戰,大耳刮子直摔臉上:“奴才該死,奴才多嘴!陛下仔細龍體,都是奴才的錯!”
皇帝沉着臉,叫退宮人,待殿門阖上。
皇帝睜開老眼,道:“皇後的母族李家,欲尚二公主姜敏,福壽你看,這事兒怎麽說?”
此等朝廷大事,福壽哪敢開口。他心裏叫苦不疊,面上含含糊糊:“奴才不懂政事,不敢置喙。陛下真要問奴才,奴才也只有一句……大月朝公主芳華絕代,自是百家求娶,鞑瓦部落的王子不也是慕名而來,誠心想尚主麽?”
“是啊,朕的女兒們,自然都是好的。”皇帝冷笑,“就是一個個心懷鬼胎,不信朕啊。朕也是她們的父親啊,哪有父親會害女兒的……”
可,偏偏是他最疼愛的二女兒姜敏,先捅了他一刀。她怕他昏庸,怕他把她外嫁,因此她背着他,和皇後聯手做局,在他眼皮底子下搗鬼。
只要姜敏嫁了,那麽她就不必被送出去和親了。
皇帝嘆了一口氣,心裏雖生氣,卻也只能允了姜敏的婚事。
二公主出降,令他寒了心,希望三女兒姜蘿不要讓他失望。
“阿蘿是個孝順的好孩子。”皇帝喃喃。
不過他怕,姜蘿也會和姜敏一樣,想方設法定下婚事。她們都不信他這個做父親的好意,她們怕他害死女兒們。
皇帝不再言語,他靜觀其變。皇帝雖然如後黨所願,賜婚李家。但他開始冷待皇後與姜敏,偏要上怄一口氣。皇帝想看看姜蘿會如何做,也想知道——他生下的孩子,是不是一個個都不識大體,都要懷疑他這個做父親的良苦用心!
他不希望,天家古來都是子女相殘,沒有半點和睦親情。
蘭溪殿,柔貴妃的住處。
姜蘿沒往宮裏遞見柔貴妃的牌子,她倒是請宦官往府第遞信兒,将小姑娘請來了。
姜蘿剛一踏入殿內,嗅到一股子紅糟鵝肉的味道。說來也怪,對于愛吃酒水的人來說,紅糟的滋味自然是很香,但對于不好這口的人來說,定避之不及。
有時,姜蘿覺得柔貴妃随性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宮裏哪個妃嫔不是身上搓香的,口裏含香的,就怕皇帝一個興起,要侍寝。偏偏柔貴妃要同人作對,想吃什麽吃什麽,無視皇權,逼皇帝縱她的意。
姜蘿覺得有趣,斟了一杯桂花蜜酒來喝,剛端起杯子,手背就被柔貴妃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吃什麽酒?你心真大!”
姜蘿笑嘻嘻地湊上去,撼了撼柔貴妃的手臂:“那不然呢?來您殿內,可不就是想吃什麽便吃什麽?”
柔貴妃點了一下姜蘿眉心紅痣,問:“和親的事兒,你知道了麽?”
“知道了。”
“那你不着急?”
姜蘿坐到飯桌前,捧腮等宮人夾菜:“急有用嗎?二皇姐倒是急,賜婚的旨意都下了。”
柔貴妃撩起粉彩四季馬面裙,皺了眉頭:“那你呢?你可怎麽辦?要不要我也尋一房娘家的小子來,幫你定下?”
“二皇姐前腳剛賜婚,我後腳又湊上去,父皇的鼻子不得氣歪了?這事兒您別擔心,我會想法子的。”其實要怎樣應對,姜蘿也沒想好,眼下只有定下婚事才算高枕無憂。特別是姜敏手段卑劣,先一步耗費完了皇帝的耐心,若她也敢嫁人,皇帝必要發作怒火,姜蘿此前的一切親情計策也會前功盡棄。可是,她若不盡早脫身,真等忽烈王子來了,劈頭蓋臉要她嫁去漠北,那她也回天乏術。
面前擺的是死局,姜蘿只想到了拖字訣。
柔貴妃見她沒有表示,氣不打一處來:“我看你是鐵了心要嫁到漠北去!”
“娘娘別取笑我了,要是我走了,宮裏頭留你和四弟跟後黨鬥,我可不放心。”
“你呀!”柔貴妃嘆氣,“我确實是想留住你這個幫手,且我和你有眼緣,也誠心勸你一句,當心後黨的人,這是個能斬斷我臂膀、拉你下馬的大好機會,傻子都不會錯過的。”
姜蘿颔首,若有所思地道:“行,真到走投無路那一日,我會求您幫忙的。”
“好。”柔貴妃貼心地撩了下姜蘿柔潤的烏發,“你這樣标致的孩子,作配那些小郎君,可真是受委屈了。”
姜蘿笑了笑,不再說糟心事。她和柔貴妃的相處很怪,虛情假意裏,似乎又糅雜了幾分溫存的真心。只可惜她上一世一心想要獲得皇後的疼愛,從來沒有和柔貴妃有過接觸。
只是,姜蘿隐約記起。曾經有一次宮宴,她受了罰,還是在蘭溪殿的必經之路上。柔貴妃回殿的途中,坐軟轎子路過。
風雪蓋臉,凍得臉皮如刀割。柔貴妃撩起鳳紋挂簾,瞥了跪在雪地裏的姜蘿一眼,趾高氣昂地道:“來人,把我披的那件狐毛鬥篷蓋三公主身上。”
姜蘿本來被凍得沒了知覺,直到一團柔軟的狐毛大衣裳包住了她小小的身子。她擡起覆滿雪花的眼睫,困惑地看了柔貴妃一行人一眼。
為什麽要給她添衣?
姜蘿沒機會問出口,他們已經提燈擡轎走遠了。
茫茫風雪中,她隐約聽到柔貴妃和宮女們的談話——
“娘娘,懲罰皇女的罪令是皇後下的,您這樣明目張膽撂皇後臉面,怕是不妥。”
“哼!她故意讓小姑娘跪在我蘭溪殿附近,死了人好沖撞我的貴氣,其心就不可誅麽?再說了,我也沒救皇女啊,不過是給了件不穿的破披肩,皇後還能來殿內鬧事不成?”
“娘娘,您真是善心腸。”
聞言,柔貴妃冷笑一聲:“回去吧!我哪來那麽多好心,只是讨厭死人罷了。”
那時,虛弱的姜蘿想着,柔貴妃果然恃寵生嬌,嘴真毒啊。
但是……她抱了抱身上蓬松的狐毛鬥篷,心想,這一層外衣,送得及時,還真暖和啊。
姜蘿原本還想多在皇後面前露幾回臉,怎料皇後比姜蘿想的狠心。如今暗箭擺在臺面上成了明槍,皇後知道姜蘿回天乏術,立馬和她割席,斷了來往。既如此,姜蘿也沒旁的顧慮了,她老老實實和柔貴妃多往來,晚間還在蘭溪殿裏吃了晚膳,陪柔貴妃打了兩圈雀牌,這才歸府。
公主府上,燈火通明,有客在等。
姜蘿吃了半壺酒,臉蛋子泛紅,人也微醺,搖搖晃晃進了府門。
花樹下,珠串兔兒燈迎風搖曳,黃澄澄的光照在人身上,抖入蘇流風寬大的衣袍中。俊美的郎君立于樹下,回眸一眼,萬千花開,美不勝收。
姜蘿驚喜喊:“先生!”
蘇流風抿唇一笑:“你回府了。”
“先生等急了嗎?府上怎麽沒人請您到屋裏坐?這都要入冬了,多冷啊。”
說着,姜蘿捏了捏蘇流風的衣袖,還好是夾棉的大氅,防得住風,她這才放下心來。
“不冷。初冬還有一場花事可看,在院子裏坐着吃茶也很雅致。”蘇流風尋了個借口遮掩。
他很懂規矩,即便來的是小妹府第,除了上書房備課,他也輕易不會踏入屋舍。
姜蘿拉着蘇流風入屋裏,一面走,一面問:“先生是為了‘和親’一事來的嗎?”
姜蘿知道,所有人都在擔心她的安危與處境,好的壞的都想一探究竟。
蘇流風點頭:“嗯,二公主已經想到了脫身之法,唯獨剩下你了。”
“沒事的,我再想想法子。”姜蘿天真地笑,“大不了也和二皇姐一樣,找一戶權貴門庭,厚顏求父皇指婚嘛!至少不會遠赴關外。而且,我是公主,沒人敢給我委屈受的。”
她說得輕巧,人生大事半點都不上心。
蘇流風不敢想姜蘿為了躲避“和親”,随意點一戶人家成婚。他怕她吃苦,也怕驸馬都尉待她不好。
蘇流風為姜蘿感到悲哀,他想,為何世間留給女子的唯有嫁人生子這一條路?又為何父權大過天,不把她們當人。
他委婉地勸:“阿蘿要善待自己。”
“先生,你別擔心,我沒有自苦。”姜蘿朝蘇流風燦然一笑,耐心哄騙身邊人,“今生,我擁有的東西,比上一世多多了。體會過的人情味兒也足多了。”
她要裝作一身輕松,要自欺欺人。
唯有如此,愛她的人才會放心,才會不難過。比起她愛重的人傷懷,姜蘿更想所有委屈都只她一個人打碎牙和血吞。
“阿蘿。”蘇流風忽然把手覆在小姑娘柔軟的烏發上,溫柔揉了揉,“你不必事事都這樣堅強,你也可以同我哭一哭的。”
姜蘿一怔,臉上粉飾太平的笑一寸寸落下。她挨近了蘇流風,把臉埋到他懷裏。
她其實也沒自己想的那麽不在意。實在沒退路的時候,她才會選擇胡亂嫁人這一條路,她得留在京城裏,離趙嬷嬷近一點,離先生近一點,甚至是……離柔貴妃近一點。
她想保護所有人,委實有點貪心。
姜蘿終于悶聲,說出一句:“先生,我害怕。”
“我知道。”他心疼她。
“先生,我不想離開您。”
少女缱绻的話,萦繞在郎君耳畔。
極短的一句話,卻牽引起蘇流風無盡绮思。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的。
比姜蘿盲婚啞嫁要強得多,至少……夫婿知根知底。
可是,他不敢,甚至是覺得自己不配。好似蘇流風在趁人之危,他不想讓姜蘿為難,或是難堪。
“……”蘇流風輕抿了下薄唇,欲言又止,什麽都沒說。最終,他輕聲道,“我去求陛下收回旨意。天家欲平息外族幹戈,未必只有和親這一條路。那些野心勃勃的蠻族,未必會因為大月朝的讓步而收斂野心,見我國好欺,他們反而會得寸進尺。最終,鐵蹄仍是會踏入我國疆土,傷了大月百姓。”
和平年代,從來不是遷就出來的。蘇流風都懂的治國道理,皇帝怎會不懂?他只是有所顧慮,不願意罷了。
都說臣子們弄權,皇帝何嘗不是為了一己私欲呢?
蘇流風明明勸過了。
“先生!”姜蘿大驚失色,“您不要沖動!”
蘇流風不語。
“皇帝是個固執的父親,他并不愚鈍。既然能同意‘和親’一事,說明他不願意和鞑瓦部落大動幹戈。您不該揣度聖心!況且,陛下對外的說辭也占着大理,是為了邊關百姓能安居樂業。若您這時候頂風谏言,您成什麽了?”姜蘿緊緊攥住蘇流風的臂骨,言辭犀利地道,“成了——佞臣!”
蘇流風知道的,他會成為不顧天下百姓死活的奸臣。萬一皇帝心意已決,也要試一試君王的權威,保不準拿他開刀,殺一儆百。
蘇流風微微一笑:“那是最差的情況……假如我曉之以情,說動了陛下收回成命,阿蘿就不必左右為難了。”
“先生糊塗啊!讓天子回心轉意,變數很小很小的,特別是二皇姐都拼死一搏讨了婚旨,陛下更不可能把‘和親’一事當成兒戲了。”姜蘿悲哀地道,“我已經成了皇帝用來和後黨博弈的籌碼,他定要試探我的真心,他收不了手的。我只求先生能好好的,不要再因我而搭進去身家性命了。”
其實,蘇流風沒有說。如果他的命,能夠護姜蘿一程,他很願意犧牲。
但是小姑娘太容易哭了,明明撞上“和親”這樣的大事都沒慌神,一聽他會涉險,就急得直掉眼淚。
唉。
“我知道了。”蘇流風不敢再說。他屈起白皙指骨,一點又一點掖去了姜蘿杏眼底下的濕潤。溫熱的眼淚沾滿他的指縫,如梅雨天一樣泥濘,令他的幹涸許久的心腔也泛起潮意。
蘇流風第一次這樣無措,六神無主,兵荒馬亂。
佛子本該六根清淨,但他哪裏都不幹淨了。
“阿蘿別哭,都依你,好嗎?”他沒了底線,事事都能為姜蘿妥協。與此同時,蘇流風又滿懷歉意,“身為你的兄長,明明該保護好你的。可是,我好像什麽都沒做好,帶累你吃了很多苦。”
他很無能,沒有讓姜蘿過上安逸的日子。
他甚至想,他可以最後求一次玄明神官蒙羅,請他出山,再救姜蘿一次。
只是蘇流風心裏也清楚,蒙羅不會再濫用神谕了,上一次他以“暴露真身”為條件才得來一次襄助,這次,恐怕他要用自己那翻譯完佛典後任人宰割的命,才能換來蒙羅的憐憫。
倘若他死了……
蘇流風垂下濃密長睫,靜靜凝望懷裏雪膚紅唇的小姑娘。她那樣嬌小,那樣纖弱,前世今生,吃了好多的苦。他一死,姜蘿往後無人遮風擋雨,就得一個人受人間風吹雨打了。
再者,她聽到他死訊的話,一定會很難過吧。到時候,姜蘿哭了,又有誰能哄她呢?
蘇流風不想姜蘿哭的。
他很貪心,渴望命再長些,能多陪一陪阿蘿。
也是昏了頭,蘇流風輕聲問出了口:“阿蘿,若是同我一起生活,你怕嗎?”
先生無端端問起這話,倒教姜蘿一愣。
“不怕的。”姜蘿杏眼明亮,滿心滿眼都是對蘇流風的依賴,“我喜歡和您一起生活。”
孩子氣的話,純真且樸實,她沒有明白話裏的深意。她對蘇流風的信賴,又令郎君膽怯了。
蘇流風遲遲不再往下說。
“先生問這個做什麽?”姜蘿不解。
“無事。”蘇流風幫姜蘿重新簪好搖搖欲墜的步搖,“很晚了,阿蘿早些休息吧,我也該歸府了,明日還有朝會。”
“好,先生慢走。”姜蘿依依不舍松開蘇流風,又朝屋外喊了句,“嬷嬷,您給先生提一盞燈來,黑燈瞎火的,可別摔着了。”
“殿下放心,奴婢有分寸。”趙嬷嬷很快提燈候在廊庑底下,恭送蘇流風出了公主府,消失于蒼茫夜色中。
唯有姜蘿還攀着雕花門扇出神。
她心裏久久回蕩蘇流風那句意味不明的話,先生問她,願不願意和他一起生活?
什麽意思呢?糅雜春色的一句話。
姜蘿明明不懂的。
可是她耳根沸騰,嫣紅的血色染上了豐腴耳珠子,心跳也如擂鼓,好快好快。姜蘿莫名有一絲羞怯,她按了按胸口,為難地想,先生說話藏一半露一半,害得她好像都要誤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