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妝花
妝花
詩有言:
珠玉如土,金璧如沙,長京境是繁華,竟豪奢,妝花游麟衣,霖泷十二刀,寶樓出水沖雲霄,長廊無燈也無夜,明珠指路,繁星為伴。
最是三秋游子歸,重湖疊煙,翠柳嬌誇,潑蕊長春月月佳,醉裏賞客,吟作詩霞,不渡長燈無眠時,詠記焉下。
伯渡河是長江衆多支流中的一條,而雄踞伯渡河要勢的長京,掌握着伯渡河命脈,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繁華地帶。長京美景與水成趣,水天交接之處近在咫尺,白日軟紅十丈,車馬骈阗,夜晚燈火璀璨,錦地花天,初入之人不免常常錯覺置身于此到底是在人間還是天上。如今中秋的餘韻還未過去,長京更加俾夜作晝,火樹星橋。好吃的、好玩的一個不差;好聽的,好看的一個不落,更何況名滿天下的舞姬寧小行于此之間,以舞助興同長京所有人共同慶賀。
長京最顯眼處,樓閣纡連,層臺累榭,大門紫金提筆 “物華天寶”匾,筆走龍蛇,入木三分,周圍飾金龍雲紋,氣勢仿若吞吐日月。這便是號稱“天下第一宮”“的“金壇紫闕行宮”,自言“子為龍,女為花,龍潛上萬水,花開百世佳”的百年世家“妝花游麟”——孟家。
寧小行表演的花車白日裏在一片喝彩聲中輾轉,最終在此處停下,門口早已有孟家家衛在此等候。望着這雕龍畫棟,寧小行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在侍女的攙扶下下了高座,随着家衛走進了孟家,加入了今晚孟家舉辦的宴會。
宴席由裏排到外,廳內金碧輝煌,數不清的金燈銀盞,觥籌交錯之間極盡奢華。小桌精雕細琢,镂空雕刻的游龍仿佛下一刻便要破木而出。小桌上是供貴客享用的長京特産京釀,彩繪盤子裝着各色菜品,小桌後坐滿了貴客們,談笑聲此起彼伏。
廳外露紅煙紫,水晶燈籠,物景相協成一,擡頭是漫天星鬥,低頭是美馔珍馐,就連龍洞橋上都擺滿了宴桌。龍洞橋是鏈接孟家前後兩院的唯一通路,總量十丈之長,一丈一紅柱,一丈一石龍,石龍姿态各異,或喜、或嗔、或悲、或憤、或無奈、或從容、或孤僻、或活潑。唯一共同點是嘴裏都含着一顆夜明珠,遠遠望去連成一道光明的線。寧小行行至此處,只見賓客皆放懷宴飲,舉杯邀月對答,落手撫波呢喃,有更甚者端着酒杯勸石龍莫要與他推辭,快快飲酒同樂。剩下的便醉倒一邊,東倒西歪地躺落一地。
寧小行仔細地瞅,仍找不出下腳過橋的地方。身後孟家家衛上前一步道:“這是鹿霭書院的先生們,先生們總是這樣不勝酒力又放浪形骸,請寧姑娘勿怪。橋邊有艘小船,我這就帶姑娘乘船過河。”
寧小行看了一會,忽的開口道:“他們全都是鹿霭書院的先生?那有會看病的沒有?”
“有的,元策先生,安泫先生等皆是名手,不知寧姑娘要看什麽病?”
“沒有,不是我,是我的丫鬟最近偶感風寒,總也不好,咳嗽不斷。”
“風寒這等小問題,用不着書院先生,長京哪位尋常大夫就能給治了。何況如今書院先生們忙着治療怪病……”那人說到此處忽的住嘴,看了寧小行一眼才接着道,“天下的人們都慕名來求書院先生們看病,各種怪病每天都有,像風寒一類,便不勞煩他們了,您給我講講症狀,明日我親自給寧姑娘送藥來。”
“那就有勞這位大哥。”寧小行笑笑,不再言語,站到小船中央,複又擡頭望着橋上。小船行到中央,寧小行發覺在一衆橫七豎八之中有一人仍端坐于小桌之後,粗布麻衣,甚為普通,可正是因為普通,在滿是錦衣繡服的宴會便特殊了起來。
寧小行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小船靠了案,才窺見一點挺翹的鼻尖。
曲水流觞,詠絮飛花,只可惜不勝杯酌,跳丸日月。一位男子醉倚石欄,一手懷抱着石龍,一手輕搖着酒杯:“何等暢快!‘鐘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這一旬簡直把我一輩子的書都找了,豈止是抽筋拔骨,簡直是抽筋拔骨!我飽食以終日,棄功于寸陰的理想何日才能實現?”
旁邊人聞言輕笑,推了推他笑道:“你醉傻了!哪有幾旬,這才一旬。還有你的理想,怕是這輩子都實現不了啦。”
那人被推得歪倒一邊,索性也不起來,閉眼将杯中酒盡數倒進嘴中道:“哎,今兒白天寧小行在長京有花車表演呢,要不是因為這怪病,咱們也能一睹芳容。聽說街上摩肩接踵,好多金銀珠寶紙片似地往花車上砸。唉!可惜可惜!我也真想去看上一看,湊一湊熱鬧,那些發病的盡是些潑皮無賴,臭名遠揚,我看怕不是上天懲罰降下災禍,何必管這些人。”
聞言那人長嘆一口氣,閉了眼睛道:“覽山,這話你跟我說說就得了,可別再開第二次口。醫者仁心,咱們該一視同仁而已,陟罰臧否那是縣老爺的事情,不歸你我管,我就當你真醉糊塗了,快睡你的!”
那人鼻子出氣,悶哼一聲,側過身子睡了過去。
旁邊一灰衣男子又嘆了口氣,輕聲道:“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坐在他對面的藍衫男子聞言來了興致:“想知道?走!打聽打聽去。我也早就想見見寧小行的真容了。聽說她也會參加今晚的宴會,席位被安排在華夫人所在的席間,正好你跟我同去,咱們去見上一見!”
“诶?我不是說她……”
說話間一個黑衣白披的年輕男人急匆匆地走過來,看着閉目養神的男子,焦急喊道:“元策先生醒醒啊!孟少主有急事相請!”
名為元策的男子睜開眼,站起身來:“怎麽了?”
年輕男人壓低聲音說道:“出大事了,請您快快過去。”說完那男子又去叫那睡在地上的人,可怎麽也晃不醒。元策見他醒不過來便拉住那人:“計覽山不到明天是醒不過來了,別叫他了,我去便好。”
藍衫男子有些不悅,道:“什麽大事?在宴會也不叫人盡興!”
元策出聲安撫:“估計是宴會上的哪位大人抱恙了,每當這個時候,總有人貪多生病。”
藍衫男子撇撇嘴,那人瞅了瞅他的臉色,有些為難道:“孟少主說一定要請元策先生和計覽山先生一同前去,說真有大事。”
藍衫男子“嘿”了一聲,便要再上前理論,灰衣男子趕忙拉住他手臂:“他只是傳話,何必為難他,也許真的出大事了。”
元策接着道:“子家,鄧琦,你倆與我同去。”
灰衣男子聞言點點頭,藍衫男子則立刻坐了下去,板着臉道:“不去。人家請的是元策先生和計覽山先生,我黃子家是誰啊,又沒我事。”
元策有些生氣:“子家!”
鄧琦上前說道:“計先生如今山公倒載,放眼在座各位同學,便是你黃子家于針灸之術最為精通,由你代計先生前去最為妥帖了。更何況元院副發話了,你我只是普通先生,還是不要違命的好。”
黃子家聽得鄧琦如此誇贊心中不快已經去個七七八八,面上壓不住表露三分卻又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聽了些贊美便高高翹起,又去瞧元策的臉色,元策故意沉臉以示威嚴,黃子家這才起身走到元策身邊。
三人走出幾步,元策忽想起來轉身對着坐在角落的一粗布黑衣男子道:“肖铎,麻煩你看顧一下這邊,我們先去了。”
盤中的鯉魚跳是長京的特色菜,從伯渡河裏捕撈新鮮的鲫魚,去了苦膽內髒,用浸了松香的木頭穿了烹制,出鍋魚身呈金紅色,再由蓮藕熬制的清湯擺盤,猶如出水躍動的金鯉一般。
肖铎一點一點地吃,吃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元策叫他盤中還剩下一小半魚身。前腳那幾人才走,後腳一美貌女子便踏上龍洞橋,女子身着一身淡紅衫子,發髻上一對金絲月季步搖,走到肖铎桌前俏生生地問道:“請問哪位是元策先生?”
肖铎站起來拱手一禮:“元大夫被叫走了。請問姑娘是哪位有何事,肖铎可代為轉告。”
“先生有禮,我是寧小行,我有些病症想請元策先生醫治,但既然他不在,那安泫先生在嗎?”
“不巧了,安泫先生并沒參加宴席,自然也是不在。”
“唔……那你是書院的大夫嗎?”
“不敢當,肖铎只是一介游醫,偶經長京,暫時忝名于書院之中罷了。”
寧小行轉憂為喜,粲然一笑道:“那肖先生的醫術想必也是很厲害的了。寧小行冒昧請先生替我醫治,最近我的腰總是時不時地在我跳舞的時候抽痛。可我最近有一個很重要的表演,不想讓它拖累了我練習的進度,請問可有暫解的法子。”
肖铎自是同意并要替其把脈,可左看右看找不出一處地方能叫寧小行坐下,無法肖铎值得将一個小桌上的餐品都搬了下去,這才騰出一片空席。
兩人坐下,寧小行将白藕似的右臂擱在桌上,肖铎凝神號了一會,轉而讓其換只手來。左手放在桌上好一會子,寧小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肖大夫,怎麽樣?我是什麽病?能治嗎?哪怕一天內有一個時辰讓我能放開跳舞也好的。我只是不想在我練習的時候突然來這麽一下。”
肖铎松開寧小行的手:“寧姑娘常年跳舞,腰肢難免受損,暫解的法子有的,請寧姑娘告知表演具體時候,我好按日下藥。”
寧小行喜道:“九月二十八,華夫人的壽宴,我受他們少主孟儀昌所托在壽宴當天表演水洞八仙舞。”
“水洞八仙舞?”肖铎愣怔,一瞬間感知随着話語脫離身體,直墜入冰冷的河中。
“肖先生也知道?孟家樂府特有的水洞八仙舞,據說失傳多年,如今一朝重現,我怎能錯過這次機會。還有一個月左右,肖大夫你一定要幫幫我。對了,請一定不要外傳,免得被孟少主得知,不再考慮讓我表演此舞……”
寧小行神情懇切,可肖铎的視線卻逐漸模糊,一切都在扭曲成回憶的模樣,讓他的靈魂離開此時的肉身穿回回憶裏,只留一具抽痛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