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山朝隮
南山朝隮
這雨不知要下到什麽時候。
傅雲奕仰頭看着天,手中捏着傅雲深剛傳過來的紙條:
人被蕭又野搶先一步。
鬼使神差的,他又戴上面具,易容成随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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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狩帝坐在上首,今日因為持續下雨的緣故,他只穿了一件常服,自然也沒有帶冕旒。
饒是如此,跪在地上的方夢怡也瑟瑟發抖。
傅雲深目光沉靜,沒有絲毫慌亂,雙腿折疊蹲在地上,溫聲寬慰:“這位女娘,聖上素來仁德,不會随意處置人。”
“你只需将你知道的,如實說出來就是。”
方夢怡臉上寫滿恐懼,嗓子發着顫:“民女真的不知道王石頭會牽扯進刺殺案,吾只是普通女娘,一家都是本分商賈。”
“吾同王石頭只是訂婚,還未成婚。”
傅雲深安撫她:“沒有要牽累你的意思,只是讓你說出實情。”
“懷化将軍還真是會做人,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虛。”
蕭又野垂下眼簾淡淡掃了一眼傅雲深。
傅雲深并不惱怒,十分有涵養,還是那副溫潤君子摸樣,“清者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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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又野不再耽擱:“方夢怡,聖上面前不得撒謊,吾問一句,你答一句。”
“若是有一字謊言,小心你頭上的腦袋。”
方夢怡瑟瑟:“民女知道了。”
蕭又野:“王石頭同你定親,可是給了二十兩的聘禮?”
“是的,”方夢怡回道:“王石頭是孤兒,起先也只是個小什長,家底淡薄,阿耶看不上他,覺得他不能讓民女過上好日子。”
“阿耶就提出要二十兩聘禮,一座兩進的院子,讓他知難而退。”
蕭又野:“這些他都辦到了?”
“院子他買了,”方夢怡道:“棉花巷,是兩進的,二十兩聘禮也給了,前些日子還升了佰長,雖然不大,但也是個正經官位在身了,阿耶見他有了前程,這才同意了這門婚事。”
蕭又野:“他一個孤兒,就算是升了佰長,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五十兩銀子。”
“他有沒有和你說,這錢是怎麽來的?”
“他說過,是賞銀,在一次演習裏,他的表現特別好,大将軍注意到了他,說是很欣賞他,給他的賞銀。”
蕭又野:“這位将軍是誰?”
“王石頭說是千牛将軍,是骠騎将軍家的郎君。”
傅雲深追問道:“女娘不在朝中,怎對朝廷官爵名諱如此清晰,朝中将軍大大小小加起來足有上千,光是虞部,能撐的上将軍的便有三十人。這些都是王石頭的上司。”
“女娘不僅能準确說出千牛将軍,還能說出他是傅家的。”
“女娘是對軍營的一切很了解?或者思考一下再說,萬一是記錯了。”
“不會記錯的,”王夢怡深陷在恐懼裏慌忙辯解道:“王石頭嘴巴悶,從來不和吾說軍中的事情。”
“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這個千牛将軍是他唯一提過的人,又怎會記錯。”
“至于知道他是傅家的郎君,護國柱骠騎将軍守護大唐國門,傅家軍是百姓的庇護傘,是老百姓心中的大英雄,民女也敬仰傅家軍,王石頭當時提了一句,千牛将軍是傅家的郎君,吾就記得了。”
傅雲深:“那你可見過千牛将軍?去過軍中?”
“沒有,只是聽王石頭提過這一嘴,軍隊不允許女娘進,民女又怎敢造次。”
蕭又野偏頭問大理寺卿:“敢問大理寺審問的結果?”
大理寺卿雙手呈上卷宗:“聖上,這民女的說法,同她阿耶的說辭一致,這是大理寺那邊審她阿耶的陳詞。”
趙前接過卷宗,遞給天狩帝查看。
蕭又野又問:“懷化将軍還有問題嗎?”
“暫時沒有,”傅雲深道,“聖上,聽聽千牛将軍的解釋吧。”
天狩帝沒有異議。
傅雲庭被大理寺傾親自提審出來。
“吾是看王石頭娶親困難,才借給他銀子,他若是立軍功,自有朝廷循例賞賜,吾怎會賞賜給他?”
蕭又野深黑的眼眸裏染着惡毒的冷意,“不知道千牛将軍是太富有還是生性大方,手下随便一個小佰長想娶親,一出手就是五十兩紋銀。”
傅雲庭:“第一這是借,借的意思是以後會還。吾速來對手下大方,軍中受吾恩惠的不只是王石頭一人。”
“第二,吾之所以會借給他五十兩,是因為他岳丈開的條件就是這麽多,吾只是不忍心看他娶不上妻。”
蕭又野:“千牛将軍這樣一辯解,好像句句都有道理。”
“吾只能贊嘆千牛将軍大方,佰長月份不過二兩,同千牛将軍非親非故,一出手就是五十兩,竟絲毫不考慮對方還款的能力。”
“方夢怡明确說了,王石頭說是你賞的,并不是借。”
“這可為難了,到底是誰在撒謊?”
傅雲深四兩撥千斤:“朝廷的風氣如今到這個地步了?四散錢財,濟貧扶弱本是公義之舉,怎麽成了質問的罪證?”
傅雲庭接過話頭道:“臣分析,這件事有兩種可能,第一,王石頭為了面子撒謊。”
“第二,他未婚妻撒謊。”
“他未婚妻同吾無仇無怨,吾傾向于是王石頭撒謊,或者是為了男子尊嚴,或者是故意為之,只是他已經死了,現下無從問起。”
“左常事,要不辛苦你去地下問問王石頭?”
蕭又野:“千牛将軍還真是長了一張利嘴。”
“可惜,事情不是你一張嘴就能賴掉的。”
“殺手能通過虞部的檢查,輕而易舉進入禦狩場刺殺太子殿下,放行的佰長恰好是千牛将軍破格提拔的,之後又莫名從你這裏得了一筆巨款,買宅子娶娘子。”
“千牛将軍,你說同你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你自己信嗎?”
傅雲庭很認真的神情:“吾信啊。”
蕭又野沒見過臉皮這樣厚的人:“除了你自己信,誰信你啊?”
“本公主信!”
李玉翎提着裙擺進來。
裙擺滑過白色的絲絨地毯,她站到蕭又野面前。
“千牛将軍只是一個四品武将,對太子殿下不利做什麽?很明顯,這是一個局,一個早早就針對千牛設下的局,王石頭就是那個死士。”
“左常事看不出來嗎?”
段子似的長發鋪在腰際,連鬓發也沒梳。
顯然是匆忙趕過來的。
蕭又野情緒一暗,湧起一股強烈的,撕毀的欲:“公主有何證據說明千牛将軍是被冤枉的?”
李玉翎:“沒有。”
蕭又野瞳色黝黑,如潑了濃墨似的:“原來公主只是偏信。”
傅雲深:“左常事,公主是合理猜想判斷,臣會查到證據,證明公主的判斷。”
蕭又野:“吾已經領教過了傅家人的嘴皮子有多利索。”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天狩帝拍拍自己身側的位置,示意李玉翎坐過來,“你一個公主就別瞎摻和朝事了。”
天狩帝再次選擇相信傅家,讓傅雲深繼續協助刑部查這件案子。
禦前的架吵結束,李玉翎亦跟着退出去,準備回去梳妝,越王姍姍來遲。
“寶華。”越王頓住,颔首叫了一聲,溫潤和藹的兄長。
似是那日的龃龉完全不曾有過。
“越王。”李玉翎生疏的應一聲,冷淡擡腳離開。
“王爺。”
“左常事。”
兩人相互打了招呼,越王收回視線,兩人交錯,越王目不斜視,蕭又野亦看着前方。
李玉翎走進雨中,小給使立刻靠近,将傘撐在她頭頂。
蕭又野目光掃一眼那清秀給使,勾唇笑了。
他毫無預兆的大步邁過去,朵了給使的傘,遮在李玉翎頭頂。
李玉翎往後一退,“做什麽!”
蕭又野将傘朝她傾斜,自己的半個肩露在外頭:“老虎如何了?”
李玉翎根本沒關注過老虎,但想來也沒人敢怠慢:“給使照顧着呢。”
“吾去看看。”
李玉翎:“吾自己有給使。”
蕭又野目光盯着她,有一種勢在必行的執拗:“吾給你撐。”
李玉翎繡鞋靠近一步。
雨絲順着傘線滴下,白色的水汽彌漫,不大的傘面構出一個安全的靜谧世界。
少女在傘下,蕭又野隐約聞見她身上的梨花香。
怔怔看着,失了神。
直到雨珠搭在頭上,他才清醒。
少女不知何時已經奪走了他的傘,壞壞的笑:“你就淋成落湯□□。”
蕭又野眼中充滿野趣。
仆從撐了傘過來。
李玉翎将傘支在肩頭,仰頭看了一眼天幕,目不斜視的離開。
又是蕭又野。
雨絲好像淋在心上,冰冷,酸楚。
隔着雨絲,傅雲奕看着兩人的身影。
垂在直裰的縫隙上,泛着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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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麽找到那個石頭,那個什麽王石頭的未婚妻的?”
李玉翎踩着水坑問。
蕭又野:“公主想知道?”
“當然。”
“公主,一道去看看老虎吧。”蕭又野頓住足問。
李玉翎很反感這種軟刀子的威脅。
“你愛說不說,”李玉翎道:“吾對野獸沒興致,也不喜歡血腥。”
“吾喜歡,猛獸很有意思,公主嘗試着多接觸,您會發現狩獵的樂趣。”
他目光圈着她,帶着誘惑似的哄:“您跟吾去看看老虎,吾告訴你。”
李玉翎賞他一個白眼,“你上輩子一定是一只狼。”
“狼是吾最喜歡的動物,”蕭又野道:“可惜狼是絕不會向人屈服,不然臣一定會獵一只回來養着。”
“本公主倒是覺得,狼這性子極好。”
李玉翎繞過他朝自己營帳去,蕭又野指尖摸索着微雕。
很快了。
蕭又野移開目光,去看老虎。
李玉翎仰頭看了看天,天邊滾着煙青色的雲,陰沉沉的,像如今這局面。
不知後面還能爆出來什麽。
細細的雨絲蒸騰,到處挂着雨珠,她想起來那些槐花,吩咐穗穗:“雨天也無事,去将槐花拿出來,清洗幹淨釀酒,美娘最擅長弄這些,派人去将她叫來。”
穗穗依言要去準備,李玉翎又忽的道:
“央央最喜槐花餅,叫她出來,坐着也不耽誤她養傷,她那愛玩的性子,坐在屋子裏一日不出來要悶壞了。”
另一邊,蕭又野看着籠子裏的老虎,手探過去,已經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