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宛在水中沚
宛在水中沚
“傅六郎,出來轉轉呗?”
傅雲奕偏頭,一窗之隔,李玉翎今日一襲繡牡丹珂子,裙擺絹紗層層疊疊,細細小小的花朵堆疊,人像是團在畫裏,外罩了一層薄透的胧月紗衣。
枝葉的罅隙,落了一地光斑,她落在光裏,細細的塵埃浮游,如一襲清霧傾瀉。
傅雲奕目光觸及到她诃子上的整顆大朵牡丹,莫名想到錦被上的花。
他不看她了。
有點緊張,無措,眼皮垂下去,合上書,說:“遵命。”
李玉翎站在原地,看他合上書,從軍帳裏出來,行至自己面前,又問:“要去谷裏玩,你會騎馬嗎?還是轎攆?”
傅雲奕有些意外,他以為就是在這附近走走。
竟是要去這樣遠的地方。
兩個人。
“吾可以去那樣遠的地方嗎?”
“這不是有本公主嗎?”
他有點無措:“不好給公主添麻煩。”
“是挺麻煩的。”
傅雲奕微微一楞,擡眼,看見李玉翎朝他走近一步,漂亮的臉在他面前一點的距離,“可本公主最不怕的就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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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叫吾的阿耶是天子呢。”
那股子微甜的梨花香萦繞在鼻尖,太甚的光華刺的他眼睛有點模糊,傅雲奕更無措了。
他下意識垂下眼皮,朝後退一步。
待腦袋反應了片刻忽然想起來,自己忘記了接話。
他懊惱的想,這樣站着,是不是顯的很傻?
在他思索着要說什麽的時候,聽見李玉翎帶笑的聲:
“你們傅家的家訓是不是有不能說話這條?”
傅雲奕眼裏充滿了疑問。
“太傅的話就是極少的,千牛将軍也不怎麽說話,你也是一樣的。”她指尖一指:“你們上輩子是不是都是樹?”
“或許吧。”傅雲奕附和。
李玉翎手一指:“那你肯定是槐樹。”
“為什麽是槐樹?”傅雲奕不解。
李玉翎沒有回,只問:“你要轎攆還是馬?”
傅雲奕選了馬。
片刻之後,他對着一匹棗紅小馬陷入沉默。
這是初學者才用的馬匹。
并且,有個馬奴給他牽着馬神。
“有問題?”李玉翎已經上了馬,裙擺披在馬上,如一朵鮮豔的花正開。
傅雲奕睫毛眨了眨:“有點。”
李玉翎恍然大悟:“你上不去是嗎?”
“你,蹲下去。”李玉翎命令那馬奴。
那馬奴立刻雙膝跪地躬下腰,成了人肉馬紮。
傅雲奕:“……”
他踩着馬奴,扶着馬背,緩慢有些吃力的上了馬。
那馬奴牽着僵繩,因得了李玉翎的吩咐,走的很慢。
李玉翎握着僵繩慢悠悠騎着:“傅六郎,你是不是第一次騎馬?”
傅雲奕抵唇咳一聲:“頭一次。”
草原的汁水鮮美,松鼠白兔亂蹿,鳥在蓁蓁枝葉間穿梭撲騰,空氣中有花香。
李玉翎問:“騎馬好玩吧?”
樹影和陽光在她臉上閃動。
“好玩--”傅雲奕頓一聲:“死了。”
李玉翎又問:“打過獵嗎?”
傅雲奕掃見她揚起來的眉眼:“試過,拉不起來弓。”
李玉翎好奇,這樣的日子不會很無趣嗎:“平日裏都做什麽解悶?”
傅雲奕回:“看書。”
李玉翎道:“倒是和太傅一樣。”
“也沒學音律解悶嗎?”
傅雲奕搖頭:“不會。”
“停下吧。”李玉翎忽然吩咐馬努,傅雲奕不解,卻還是跟着李玉翎下馬。
“喝點飲子休息一下再走吧。”
李玉翎遞了一只玉壺過來,“裏頭是羊奶飲,可以補充力氣,特意給你帶的。”
她捏着玉壺的上端,傅雲奕伸手去接玉壺底部,在他指尖即将觸到的功夫,李玉翎忽的松了手。
玉壺堪堪從兩人指間掉落,雪白的厚羊奶淌出來,在草地上畫出不規則的圖形,草坪淹沒在其中。
“傅六郎,你打翻了吾的玉壺。”李玉翎跺腳。
又是埋怨的聲音,略有點嬌的奶音,并不讓人讨厭。
傅雲奕:“……”如果他沒看錯,明明是她先松了手。
倒怨上他了!
這位公主,還是個皮賴子。
他還沒見過,誰賴人也能這樣理直氣壯的。
大概率,就算是分辯,她也不會承認的。
“是吾的錯。”
李玉翎:“那你準備怎麽辦?”
傅雲奕:“吾賠公主一個玉壺。”
李玉翎道:“這是琉球進貢的千年寒玉,玉質冷硬清脆,最是養生,是琉球的三大國寶之一,這個玉壺整個大明宮只有這一件。”
“保守算起來,這個應該要值兩千兩金。”
“就是世家大族,也要掏空家底了,大概只有像梁冀,東漢王溫舒這樣的巨貪才能賠的起,你要怎麽賠?”
傅雲奕:“……”
“吾最貴的只有白玉塔,如果公主不介意,只能這樣補了。”他只能賠的起這個。
李玉翎:“本公主好像見過。”
“那玉塔是你的,還是你家中的?”
傅雲奕道:“阿耶給吾的,算是吾的吧。”
“傅雲奕!”
李玉翎略重的聲音邁進一步,目光掠過月牙唇,鼻,眉眼,又停在他月牙唇。
他長的可真叫人賞心悅目。
不知道郎君的唇嘗起來是什麽樣的。
會比糖甜嗎?
她墊起腳尖,低下去的嗓音:“最好的寶貝給本公主,不會心疼嗎?”
馬奴已經低下頭,大氣也不敢喘。
清雅的,淡淡的香氣蹿進鼻尖,像迷藥,古惑着心神。
昨晚,她也是這樣古惑着蕭又野的嗎?
夜裏,是不是還這樣古惑他阿兄?
還是說,這就是她的情趣?
可他,一個将死之人,又有什麽可讓她圖的呢?
他睫毛眨了眨,再擡眼,眼中一片清明。
有點乖,又幹淨的眼神:“不心疼。”
這話其實看怎麽解讀。
可以是寶貝是身外之物,也可以是因為她。
李玉翎知道,傅雲深便是前一種人。
傅雲奕呢,他是哪一種?
李玉翎勾了發絲至耳後,直視他的眼睛:“傅六郎可真大方。”
“這樣的寶物說賠就賠了。”
她知道,她的眼睛長的是極為漂亮的。
崔言樂說,如果一個郎君同她對視三息,便會被蠱惑到。
傅雲奕不懂。
不是她自己要自己賠的嗎?為什麽這會子聽起來語氣裏帶了一點惱怒。
她在生氣嗎?
傅雲奕不知她心裏想法,琢磨了一下用詞,謹慎回道:“是吾先弄壞了公主的寶物,自然要賠。”
李玉翎最不缺的就是珍寶。
皇宮裏的珍玩,大部分都被天狩帝賞給了她。
愛慕她的世家公子們,送她的每一件寶物都是最頂級的。
她見的太多,自然也不覺得貴重。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其實很難哄。
所以,只是出于道義。
無論是誰,他今日都會将寶物賠出來。
也是。
一樣的家訓,培養出來的郎君自然都是一樣的。
李玉翎忽然覺得,傅家的郎君沒意思透了。
傅雲深是潔身自好,不沾女色。
可她也是在不沾的那一類。
在他眼中,她也是一樣的吧。
“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本公主逗你的,”李玉翎退一步,道:“那不是千年寒玉,不過是普通的玉瓶。”
忽然就疏離起來。
她只是一時興起逗弄自己嗎?
“公主--”
一陣馬蹄聲卡噠,傅雲奕擡眼,以崔言樂為首的一隊人騎馬過來,昨夜宴席上的大半人都在其中,其中也有幾張完全陌生的新面孔。
崔言樂籲了馬,朝傅雲奕颔首,又看向李玉翎:“不是去谷裏野游,要在這宴飲嗎?”
“是去谷裏,”李玉翎偏頭問傅雲奕:“上馬再走吧。”
眼眸染上一片黑暗。
原來,并不是單獨約他出游,他只是其中一員。
圍繞在她身邊的,有太多郎君,就像小動物,閑來無趣的,逗弄着玩,現在有更乖巧聽話的,會讨她歡心的,她大概不會再想起來他。
微微失落中,他又聽見李玉翎回道:“慢慢走吧,傅六郎第一次騎馬。”
他不可控的,心髒雀躍了一下。
她在遷就他。
有頭一次見到傅雲奕的,大部分昨晚便見過了,仍然覺得這張臉驚豔。
新的郎君,又長的這樣好,自然要議論,有人竊竊私語,“這便是傅家六郎嗎?”
“好看,真好看。”
“好生澀啊。”
“氣質和眉眼都很像太傅呢。”
傅雲奕耳力極好,不太習慣這樣的熱鬧,握緊了缰繩,胸口堵的厲害,忽然有點後悔,自己不應該出來的。
他本來也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
他猛的咳嗽起來,聲音大,咳的又連貫,要将肺都要咳出來似的。
李玉翎趕快吩咐人:“去,叫太醫令。”
傅雲奕适時止住了咳嗽,“不必。”
“吾回去歇歇,睡一覺就好了。”
李玉翎見他面色不好,或許,他的體力承受不來,她是不是太過自作主張了?
“那你回去歇着吧。”
李玉翎又吩咐下人好好照顧傅雲奕,若是有不适,立刻去宣太醫令。
傅雲奕坐在馬上走一段,回頭,李玉翎打了馬,風鼓起她的裙擺像浪花。
崔言樂好像是在和她賽馬。
沒有了他,騎馬都是自由的。
他心裏悶悶的,像是積了雨的雲,沉又重,還有點濕濕的。
不去參加宴飲,并沒有預想中的松快和高興。
又一陣猛的馬蹄聲,遠遠的,傅雲奕看見,是蕭又野策馬而來,他騎的猛又快。
風鼓起他的衣服,也帶起塵土。
蕭又野認出了傅雲奕,沒有減速,抽了馬,又極速加速,帶着狠厲的沖擊力向傅雲奕沖過來,一副要将他踏成肉泥的架勢。
若是膽子小的,早就吓的棄馬而逃了,傅雲奕握着缰繩,看着那馬過來。
沉着的,一步不動。
堪堪撞到之際,蕭又野的馬忽然改了方向,圍着他轉了好幾圈。
蕭又野輕蔑的看了傅雲奕一眼,病秧子,大笑一聲離開。
方向是李玉翎離開的方向。
“你知道嗎,本公主很會猜丁殼……”
喝了酒的她,面頰會泛着微微的紅暈,埋怨嗔怪,有點可愛。
可這可愛不是他的。
這一次,她會對哪個郎君撒嬌,是蕭又野嗎?
有什麽東西忽然在心上重重擊了一下。
如果她注定要那樣,為什麽他不可以是其中一個呢?
如果他注定要死,一個人孤零零的來,再孤零零的去,不曾有人記得,真的不會遺憾嗎?
抱着一種有今朝沒明日的想法,他人生頭一次,胸腔生出一種透骨的又暴虐的渴望。
他渴望她能為他傷心一場。
“李玉翎……”他抵着生疼的心髒,低低的喚她名字,透骨一般。
捂臉,沒六成,明天再試試~~真的好難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