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藩衍盈開
藩衍盈開
傅雲奕在瑤光殿門口駐足許久,深吸一口氣,才擡腳進去。
李玉翎卻不在,去了蹴鞠場,他眉頭深深蹙起來。
她果然很不聽話。
腳都不知道好沒好,居然跑去打球了。
他吩咐給使,一路帶去馬球場。
翠綠的草坪綿延,傅雲奕一眼看看見,少女一騎白馬,身後是潔白的雲,蔚藍的天,獵獵勁風吹的衣袂翻飛,手裏一只長長的鞠杖,一個側揚,那球轉着圈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線,一路穿過幾個人,落進了對方球門。
幹練飒爽。
傅雲奕還是第一次看見,女娘将馬球玩的這樣好。
他不自覺被吸引,看她唇邊明媚的笑意,比這陽光更耀眼。
“公主,看好了。”
蕭又野一個切削球發過來,李玉翎目光一轉,握穩了鞠杖,正要出球,看到一抹冰藍色身影,軍帳前,少年一襲冰色瀾衫,額心一點美人尖,五官極為賞心悅目,肌膚又泛着一種病态的透明色,一半墨發順至胸前的位置。
僅僅是看一眼,便叫人生聲出一種憐惜,忍不住停住目光。
李玉翎慢了一擊,球擦着掬杖而過。
這個削切,對李玉翎是百接百中,蕭又野順着李玉翎的目光看去。
又是那個病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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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眸中閃過厭惡,傅家人,和傅雲深一樣讓人厭惡。
李玉翎拿自己做幌子,一再騙自己,是因為這個人嗎?
他勒緊了缰繩,握緊了掬杖,一夾馬,對準了傅雲奕的臉,狠狠擊打。
李玉翎看着那球在空中轉着速度朝傅雲奕的方向,心髒瞬間鎖緊,夾了馬飛奔過去。
蕭又野用足了內力,球夾着勁風,空氣撕裂,傅雲奕自然感知到,他原本朝身後一退,對上李玉翎飛奔過來,眼裏的慌張。
他忽然頓住。
她會心疼自己嗎?
這一遲疑,堪堪避了一半,李玉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幾乎是從馬上飛撲出去的,只見那球在她手心一點的距離,眼睜睜擦着他的臉頰過,留下一道血痕。
李玉翎撞在傅雲奕的心口,他沒有使力,接住她兩個人一起倒下去。
只是李玉翎怕自己壓到他,一個側翻,枕着他的手臂挨着他跌在邊上。
“你有沒有事?”
李玉翎立刻手撐在草地上起身,緊張的側過身,上下檢查他,“有沒有被壓到?”
“吾沒事。”
身上真的一點也不疼,臉頰有刺痛感,可是對上她緊張的眼神,心裏只覺得喜歡。
要溢出來的歡喜。
她關心他。
“真的沒事。”
傅雲奕是完全摔在地上,李玉翎手腕攀上他胳膊,扶他坐起來。
她身子傾斜,臉微微仰起來看左邊臉頰的傷,她齊腰的長發順着肩披散下來,柔軟的發梢,像小貓咪的貓,拂過他的手背。
撐在地上的手背微微躬起來。
臉上足足有一個雞蛋大的紅印不說,還有一道略寬的擦痕,上頭有細細密密的血點子。
他皮膚本就白,顯的傷口就很厲害。
“還說沒事,都出血了。”
李玉翎很生氣,轉頭吩咐央央:“快去拿傷藥過來,要金瘡藥,還要防止生疤痕的。”
打馬球受傷在所難免,帳子裏就備了藥的,央央領了命令立刻去拿藥。
“真的不疼。”他說。
蕭又野見李玉翎為了這個病秧子,竟然從馬上撲下來,怨毒的看向傅雲奕。
已經氣炸了的李玉翎起身,恰好看見蕭又野眼中的狠毒。
她一鞭子也抽向他臉,“你有病啊!”
蕭又野徒手抓住她抽過來的鞭尾,朝前用力一拉,讓李玉翎朝自己踉跄了兩分。
“公主一定要這樣護着他嗎?”
“是你自己先傷了他。”
“吾不是故意的,”蕭又野道:“打球亂飛不是很常見的事,公主不分青紅皂白就為他抽吾?”
“你可真夠能狡辯的!”
“觀賽都坐在帳子裏,吾又沒注意他站在這裏,球發飛不是很正常,究竟是狡辯,還是公主偏心?”
“詭辯!若是別人或許可能,可你是什麽身手,你就是故意的。”
蕭又野氣極,捏着鞭子的手青筋虬紮,和李玉翎劍拔弩張的對視。
“公主,”傅雲奕手指拉了拉李玉翎一截衣袖:“吾沒事,想來蕭副使還在為上次同吾的龃龉生氣,您就別跟他置氣了。。”
“是吾得罪了蕭副使在先。”
蕭又野:“!”
李玉翎原本就不相信蕭又野的托詞,這下更抓到實證了:“你還說你不是狡辯!”
蕭又野氣極,恨恨掃一眼傅雲奕,看見他唇角一絲淡笑,轉身,一腳踢飛了球,離開。
“蕭又野,你這是在給本公主甩臉子嗎!”
李玉翎氣的剁腳,真想将這人給撕吧撕吧扔出去。
既然他這麽有能耐,還是叫阿耶将他指派到汀源去打仗去吧。
“公主,別生氣了,為無關的人不值得。”傅雲奕說。
的确是無關的人。
李玉翎收回視線,對上傅雲奕深邃的眼睛,心裏頭那股子燥郁立刻就煙消雲散。
立刻就靜下來。
“去裏頭坐着。”
“你們,繼續打球。”
傅雲奕目光低垂,看見她走路的姿勢并沒有異常,料想她的腳是完全恢複了。
聽見李玉翎随手一指自己邊上的位置,“你坐這。”
傅雲奕怔愣了一下,依言,還是挨着她的座位坐下。
徐呦呦許久不見傅雲奕,笑着同他見禮:“六郎君。”
傅雲奕回禮,李玉翎在最上首坐下,又給傅雲奕介紹另外幾位公主。
央央很快拿了兩種藥折返回來,她跪坐到傅雲奕身邊,摘了瓶塞,正要給他上藥,傅雲奕手一伸,已經将藥抽抽走。
“吾自己上。”
袖子後的唇角一彎,真的很羞澀啊。
若是嫁了這樣的人,該多有意思。
可惜,他并不想娶她。
随手指了一個小給使去給他上藥,這一會,傅雲奕沒有拒絕。
她曲着指節在幾上敲了敲,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綠草茵茵,夕陽向晚,曉風殘月,女娘郎君們揮杆縱馬。
極好的夕陽晚景。
她起身,漫步出了帳子,她聽見,身後,他的腳步聲,果然跟了上來。
唇角翹了翹。
她放慢了腳步,下了木階,往山坡的草坪上去走。
傅雲奕保持她兩步的距離跟着,走了一會,他們便離帳子很遠了。
“公主是有什麽煩心事嗎?”
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李玉翎心裏有點開心,面上不顯。
“是有一件,上次越王會及時撤退,似乎是有人通風報信,吾去見過越王。”
她駐足,回身,目光掃一眼穗穗,又掃一眼球場上的身影:“越王透露,是吾身邊的人透露的。”
“都是很早就跟了本公主的,這一路辛苦,付出的也很多,吾不想随便懷疑誰,傷了他們的心。”
“讓他們覺得吾涼薄,跟錯了主子。”
“可這個背叛吾的人一日不找出來,吾始終難以安心。”
傅雲奕思索了一會,道:“知道您行動的每一個人,都是您完全信任的人嗎?”
“是,”李玉翎道:“吾的計劃很周翔,都是吾信的過的得力之人。”
“或者,越王故意給您透露這個消息,便是想您寝食難安,猜忌,和下屬生嫌隙。”
“你這樣分析,好像也有道理,”李玉翎道:“吾這是自己驚吓自己了。”
傅雲奕遞給她一個冊子道:“上次看的那些畫像,吾已經全部将他們的後院打聽好了。”
“您看看。”
李玉翎怔住,她只是随口說的,他竟真的去查!
她接過冊子,上面細致的寫了後院那些世家公子的風流情史不說,連婆母的脾性都寫了一清二楚。
她并未覺得羞辱,反而讀出他的珍貴。
即便不愛自己,也還是願意對自己好。
她在心裏原諒了他的拒絕。
她捏着這冊子,見他還将這些人分了類,“所以你認為,這幾個是合适的?”
傅雲奕忍下心頭的微微刺痛,“是,雖然這幾個家世相對次了一些,但家風清正,後院沒什麽髒污事,也沒有庶子,性情溫和,以後必然能順着公主。”
李玉翎道:“吾已經選了,選琅琊王氏世子,王家大郎。”
“為何?”傅雲奕不解,“王家大郎同身邊侍讀的婢子早就暗通款曲,處處招佛,他心中有偏愛的人,您為何要選他?”
如果沒有愛,那自然是貴重的權勢最好。
她向來就是個務實的人。
他有偏愛的婢子又如何,她也不喜他。
“一個婢子而已,本公主還用的着懼一個婢子嗎?”
傅雲奕梗塞:“公主不介意他心中有旁人?”
李玉翎道:“婚姻之事,結的是兩姓之好,本公主看重的是王家,再說,本公主是那種任由人欺負的人嗎?”
傅雲奕脫口而出:“那公主要吾做驸馬,是因為吾,還是因為傅家?”
“當然是因為--”她握在袖子裏的手收緊,又松開,目光看向別處,做出一個極為輕松的笑:“傅家啊。”
“王家也不比傅家差多少,吾同你做好友也是極好的。”
原來,并不是喜歡啊。
原來,只是因為他是傅家人。
心頭裂開一道細碎的縫,這縫隙又裂開更多,細密的像蛛網。
恰好,崔言樂手拱在唇邊從遠處喊了一聲,“公主,要不要再來打最後一局?”
李玉翎喊了一聲,“不了。”
做好友?
就像她和崔言樂這樣嗎?
原來自己在她心裏,是和崔言樂一樣的。
可他不是喜歡,是愛慕啊。
他做不到。
做不到和她像是什麽事都沒有,再如常做好友。
李玉翎一回頭,看見傅雲奕從懷裏掏出來一只錦盒遞過來。
“是給吾的?”
“是。”傅雲奕看着她的眼睛,道:“提前送公主成婚的禮物,吾最近要養身子,大夫囑咐吾,最近不方便出門了。”
“大概不會參加公主的婚宴。”
所以,自己以後很難見到他了嗎?
掌心大的小盒子,鑲了漂亮的螺钿,李玉翎心中失落,面上不顯,擡手接過來,打開盒子。
入目是一枚月亮。
不是皇家最常見的玉和金,看着像是水晶,可光澤又比水晶更亮。
它躺在白色的絲絨布上,純淨透徹,用細細的銀鏈子墜着。
李玉翎忍不住伸手将月亮拿起來。
她好喜歡。
他在傅家的院子裏,她在這皇宮,他說以後不方便出門了。
他們還有什麽交集呢?
她在這大明宮活了十六年,今年才知道,傅六郎這個人的存在。
“很漂亮。”
她捏着項鏈,低頭看自己的脖頸,才想起來,今日穿的是男裝。
她心念一轉,朝徐呦呦擺手,“呦呦,你們來看,吾新得的項鏈好看嗎?”
首飾這個東西,哪有女娘不喜的,不多時,人就聚過來了。
徐呦呦贊嘆,“這太好看了,透明的唉,這是水晶嗎?”
“沒想到水晶做成項鏈這般好看。”
“這要是挂在脖頸上,多好看啊,阿姊,你試試。”
李玉翎似是恍然;“是啊,吾已經迫不及待了,去吾殿裏吧。”
“吾換個裙子,帶試試。”
衆人跟着起哄,李玉翎在起哄聲中回頭,“傅六郎,一道去呗。”
傅雲奕沒法拒絕。
他想看她帶上這項鏈的樣子。
衆人一道去瑤光殿,李玉翎的寝閣在三樓,她挑選了一條冰藍色的裙子,重新梳了妝發。
垂花廳喧鬧,傅雲奕安靜坐在一隅,微微阖謀,周圍的喧鬧似是同他無關。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傅雲奕聽見腳步聲。
一擡眼,李玉翎站在圓形扶梯上,冰藍色的衣裳勾出玲珑身形,修長的脖頸上,那枚月亮型的吊墜墜在鎖骨下方一點處。
細細的銀鏈子搭在她雪白的肌膚上。
真的很好看。
像穿過一層冰藍色的霧,款款而下。
時空好像是交錯的,周圍的喧鬧消失不見,天地之間,就剩下這一抹身影。
傅雲奕腦子裏出現一片幻覺,背景是大紅的喜字,紅綢垂挂,紅紅的燈籠高懸。
他牽着紅綢的一端,她在另一端,他們相對視。
許多人圍着李玉翎轉,驚豔她的項鏈漂亮。
傅雲奕看了一會,默默起身,無聲退出去,跨出臺階,走到了黃花梨的樹下面。
就是在這裏。
她墊起腳尖,喂了他一顆糖。
“傅雲奕,每日給你一顆糖,你做吾的驸馬,好不好?”
像是要把罅隙裏漏下來的每一道光記在心裏。
“傅雲奕--”
他又聽見這聲清脆的聲音。
一回頭,不是夢,她不知何時,也站在了樹底下。
“你的項鏈,吾很喜歡。”她道。
“你,”他聽見自己喉骨發顫的聲音,“喜歡就好。”
“吾還沒有給你回禮呢,你怎麽自己就要走了?”她問。
“不了,”他道:“公主若是想回禮,再給吾一顆粽子糖吧。”
“你也太容易滿足了。”李玉翎解下腰間的荷包,走過來,遞給他:“都給你,裏頭有一袋子呢。”
小小的荷包,躺在她手心。
他胳膊微微擡起,修長的指節,捏起荷包上的上端,緩緩拿起來。
她收了手。
全部握在手心。
極為小心,不敢用力。
“公主,再見。”
他轉過身,小小的荷包,放在心口的位置。
“好啊--”
極低的一聲呢喃,散在風中。
太輕了,她沒聽見。
今天寫的比我想的還慢,啊,我睡覺了!寫不動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