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藩衍盈開

藩衍盈開

細小的火始終煨着紅泥爐藥罐子,另一邊的竈上,養生的湯飯已經煨的酥爛,徐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早都黑透了。

怎麽還不回來。

想到有随圓一直随身守着,她才勉強多了幾分安心。

正焦急間,終于看見随圓冒頭出來,心裏才稍稍安心。

轉身進裏頭,用帨巾扶着手柄,将藥倒出來,傅雲奕病的這些年,她對藥理的通識,比一些醫術平常的大夫知道的都多。

加的都是溫和補心的助眠藥物,諸如茯苓,夜交藤之類,喝了只有百利無一害。

“不是送個東西嗎?”

“怎麽這樣久才回來?”徐娘子忍不住問道:“看着可還好?”

随圓不知道應該說傅雲奕好,還是不好。

他從宮內出來,很安靜,好像是真的接受了這件事。

問題是太過安靜了。

他也不願意坐車,是一路一步,走着回來的。

“您自己去看看吧。”

徐娘子進了聽雪齋,傅雲奕果真沒有再碰刻刀,他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平靜的賞月。

月光照在他身上,清清冷冷,凄凄戚戚,徐娘子莫名讀出一種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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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子心中一痛。

掖了掖眼角,走過去,放柔了聲。

“六郎--”喚出聲,徐娘子忽然又不知該怎麽問了,便道:“吾在藥裏加了助眠的藥,你喝了就能睡下去。”

“睡着就不難過了。”

“娘娘,都過去了,您不用再擔憂了。”

他說的很平靜,就是因為太過平靜,徐娘子鼻腔一酸。

“唉,過去就好,過去了就好,”徐娘子抑制着想哭的沖動:“該用藥用湯飯了。”

“好。”

傅雲奕平靜應聲,起身,看了一眼,又道:“就在院子裏用。”

“好。”

随圓将食盒放到亭子裏的石幾上,徐娘子親自先将藥端出來。

傅雲奕平靜飲了湯藥。

過了兩盞茶之後,又如常用了飯菜。

徐娘子心裏稍稍寬慰,沒有哭,能喝藥吃飯,應該就是好了。

能過去了吧?

饒是如此,她還不太放心,讓随圓小心小心伺候着,有什麽立刻來報。

“窗戶不要關。”

傅雲奕出聲,随圓只好又将支窗牖的叉杆支上。

今夜是極好的滿月,月亮銀盤似的。

像是他刻的那枚圓月。

他從胸口拿出那枚荷包,抽開繩子,數了好幾次,是十六顆松子糖。

他拿起一顆,放進嘴裏,唇瓣一珉,清香的甜味。

嘴裏是甜的,心上卻泛着苦澀。

幸好,藥勁上來。

娘娘說的是對的啊,睡着就不難過了。

他做起了夢。

夢裏,大紅的喜字,龍鳳紅燭,紅綢紅花。

她脖頸帶着他雕刻的圓月水晶,一步步朝他走過來。

他又吻到她了。

翌日,徐娘子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這日頭都已經落到了中午,傅雲奕的作息從來規律。

不會起這樣晚。

随圓回道:“奴去看過兩次,公子迷迷糊糊的,像是睡不醒的樣子。”

徐娘子讓随圓去掀了帳子推一推,這回總算醒過來。

只是她很快發現,傅雲奕喝藥用了膳,竟然又去榻上睡覺了,并且睡着了。

連着三日皆是這樣,傅雲奕沉睡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徐娘子坐不住了。

府醫摸着胡須,蹙着眉頭收手,将枕腕放進藥箱裏,手拂了拂外間的方向,徐娘子會意,跟着到外間去說。

“六郎的身子到底怎麽回事?怎麽會有人這樣能睡。”

“公子這脈象是浮脈,①輕手可得,泛泛在上,如水漂木,浮而無力。”

“他這是自願沉睡,因夢中有他向往的世界,這是對這世間已無留戀,這便是常言說的,心死。”

“身死猶可醫,心死不能醫。”

“郎君這心髒本就比常人弱,心死很快便會心衰,娘子,您--”

“您--”府醫不好說出來,“唉--”

徐娘子腳下一滑,這還不如去雕器玉器呢!

“有什麽辦法能救吾兒?”

“醫者醫不了心,得是他自己想活,對這世間有留戀,想要郎君活,先得他自己想通。”

徐娘子腦子嗡嗡的。

她踉跄着走進去,摁着傅雲奕的肩。

“你跟她斷了,你就不想活了嗎?”

“你走了,吾怎麽辦,你讓娘娘怎麽活,吾這些年都是為你活的。”

“你就不能為娘娘考慮考慮嗎?”

傅雲奕迷迷糊糊被大幅晃動,悠悠睜開眼睛,對上的就是徐娘子哭紅的眼睛。

“六郎,你振作起來,沒有她,你還有吾啊。”

“以前沒有她,你不是過的很好嗎?”

“就當沒認識過,不行嗎?”

傅雲奕一偏頭,看見窗外的月。

可惜,不是滿的。

過了十五了,月亮扁扁的。

“娘娘,不要難過。”

“遲早都要死的,早日解脫,娘娘或許還能過回正常人的日子。”再拖下去,要跟他一起葬了。

沒有他,多輕松。

挺好的。

“你在說什麽胡話!”徐娘子看見他眼裏的灰敗,徹底慌了,意識到,自己兒子是真的不想活了。

既然她留不住,那公主呢?

“寶華公主今日賜婚的聖旨下了,是琅琊王氏世子王欽原,你不去看看嗎?”

“萬一這王欽原以後對公主不好呢?”

果真選了琅琊王氏嗎?

王欽原,他怎麽這樣幸運。

為什麽他可以這樣幸運?

徐娘子看見他灰敗的眼睛裏,果然立刻有了一點光澤。

雖然是痛苦難過的神色,可也好過像石頭死水一樣,對這世間再無留戀。

“各家府上都送了禮,你要不要親眼去見見這王欽原?”

“府上也要給去送禮的,你若是想去,娘娘帶你一道去。”

傅雲奕點點頭。

她雖跋扈,也很聰慧,卻光明磊落,不屑陰私,卻不知,這後宅和前朝不一樣。

他懷疑,她可能根本不知道男人真實的一面。

她吃虧了怎麽辦?

去看一看也好。

徐娘子發現,傅雲奕比晌午多用了半碗飯,心中的石頭總算稍稍落下。

他還願意關心這個世界就好。

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備好禮物,兩人一道上了馬車,傅家和王府的距離本就不遠,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果然和徐娘子預料的一樣,王家來往人口絡繹不絕,王欽原着了一件黑色瀾衫,站在大廳裏,同這些朝臣應酬。

談吐之間,可見春風得意。

傅雲奕一步步走向他,目光掃向他的腰肢,雖也挺直,但并沒有蓄含力量,手臂亦纖細,果然是文弱的讀書人,并沒有武力。

再到五官,外貌也出衆,是李玉翎喜歡的那類清雅士族書生,言辭文鄒鄒的。

一雙桃花眼,寫盡了風流雅致。

他居然長了一雙和李玉翎相似的桃花眼。

不過眼睛的神韻遠遠沒有李玉翎的好看。

他就是靠着這雙眼睛,勾引了李玉翎嗎?

傅雲奕拇指揉按着刺痛的太陽穴,想将這雙桃花眼挖出來。

王欽原感知到一股子尖銳的視線,目光一轉,一屋子的賓客,傅雲奕一件冰藍色的瀾衫,光華勝過所有人,但又有一種明顯的孱弱,灼灼盯着自己。

“這位郎君,你是--”

王欽原的生母笑着介紹了徐娘子和傅雲奕的身份。

“原來是傅六郎。”王欽原心說,怪道洛陽士族如今都說,傅家六郎極為俊美,可惜是個病秧子,還真是的,但是,這人不是身子不行嗎,他們也沒什麽交情啊,來的好突兀,王欽原心裏藏着疑問,面上不顯,很好客的招呼:“幸會幸會。”

仆從呈上禮物,徐娘子客套的送上祝福語:“祝福郎君和公主甜甜蜜蜜,早日喜結連理。”

王欽原笑着道謝,又轉開目光,對上傅雲奕的。

只見對方說:“命挺好。”

王欽原:“……”

徐娘子知道他送不出祝福,趕忙提他圓場:“六郎是講王郎君能尚公主,有福氣。”

傅家的身份擺在那,傅雲奕不僅是太子少傅,日後也是攝政王,這樣高的身份,王欽原忽略心裏那份怪異的感覺,陪着笑臉寒暄幾句,給足了面子。

這個時候,又聽見蕭家管家引了人進來,道:“郎君,蕭副使來恭賀您尚公主。”

“尚公主”三個字刺在腦膜。

蕭又野揉着頸子上的刺青,眼神近猙獰。

王欽原:“……”他算是明白,傅雲奕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了!

“蕭副使,多謝擡愛。”

“恰好路過。”蕭又野道。

王欽原:“蕭公子還真愛開玩笑,這府上可不在一條路上。”

“本公子從外城外來的不行?”

王欽原:“……”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專程是來找茬的。

這兩位現在都要嫉妒瘋了吧!

王欽原有莫大的虛榮感,再嫉妒,李玉翎如今也是他的。

他只好打着哈哈,“蕭副使,來,上座。”

徐娘子低聲道:“席面快要開始了,先回去吧。”

“吃個席。”傅雲奕一字一句道。

徐娘子捏捏帕子,心裏擔憂的不行,這種正式的席面,男女都是分開而坐,只是傅雲奕好像堅定要留下吃席,她只好妥協,只是囑咐傅雲奕不要生事。

王欽原也不傻,将這兩尊大佛朝一起安排,自己滑溜的溜了,去別桌,和幾位老臣說話應酬。

傅雲奕冷笑:“蕭副使,吾還以為你娶不到公主,要真的瘋。”

“彼此彼此,”蕭又野冷笑,“你這個小白臉,不是也落選了。”

“吾同你不一樣,傅雲奕朝他一笑:“至少公主還待見吾。”

蕭又野攥着杯子的手背爆出青筋。

傅雲奕戲谑一笑,起身,單手拎了椅子,王欽原正和邊上的重臣耳語呢,就聽見“咔”的一聲,椅子挨着他擱下。

“王郎君,拼個桌。”

王欽原:“……”

“咔”一聲,又是椅子落地的聲音,蕭又野坐到了他右邊,“拼個桌。”

王欽原:“……”

“勞駕,借個碗。”

在一桌人的注視下,傅雲奕起身,将左右三只大海碗都磕在面前,拎了酒壇子起來,嘴巴咬了紅綢,斟了三碗酒。

他端起一只一口而盡,連喝三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

“王郎君,你随意。”

王欽原吞了吞口水,硬着頭皮,喝了三碗酒。

蕭又野又咔了一壇酒過來。

王欽原:“……”想暈死過去!

一壇子加三碗,王欽原這個文弱生整張臉就全部燒紅了,翻江倒海的沖出去吐。

差點沒把胃吐出來。

他醉着吩咐小厮,回自己院子裏。

侍婢青枝心疼的服侍他喝醒酒湯藥。

将他寬了衣,蓋上被子,趴在床邊低聲哭。

王欽原清醒了一些,這才發現,心愛的人兒一雙美眸腫的像核桃,這是哭了一日?

憐愛的摸青枝的臉,“怎麽哭了?”

“郎君即将成為驸馬,以後,您的身邊再吾奴的栖身之地。”

王欽原親了親她的嘴唇:“又胡思亂想。”

“吾不是說了,公主只是妻,你才是吾的心頭愛。”

“妻位給公主就是,吾這個人是你的。”

青枝才不信。“聽聞公主極為貌美,郎君您也就會拿這話哄吾。”

王欽原道:“公主的确是世間少有之絕色。”

“只是她脾性不好,哪像你這般柔軟溫婉,這點上比不上你。”

王欽原很清楚,就李玉翎那性子,只能他把她當祖宗供着,她對自己也無愛意,真論溫柔小意,自然不如青枝。

“放心,吾不會讓她虧待你,公主也不會住府上,她有公主府,你在這邊住着,等吾成親,就會納你過門,雖名義上是妾,吾寵着你,誰又敢小瞧你,這邊的事務還叫你掌,必叫他們将你當夫人一般敬重。”

青枝高興起來,“那郎君可要多來奴這裏。”

“自然。”王欽原眼裏滾過欲色。

李玉翎是為前程,且長的是真美,每個月一半在公主府過,一半在這裏,豈不是齊人之福。

如此甚是完美。

“吾醉的厲害,你來服侍吾。”

青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羞澀了一下,鑽進被子裏,看見王欽原舒服的眉眼都熨帖着,喉嚨裏發出哼哼聲。

她心裏忽然有了一點底氣,公主是絕不可能做下作事,便起了戲弄之心。

“郎君,究竟是吾好,還是公主好?”

“自然是你乖。”

青枝心裏高興,吊着王欽原說了好幾次。

像王家這樣的士族子弟,家風都清正,青枝很清楚,若是讓當家大娘子知道她留宿,勾了王欽原,她得被棒子活活打死,這邊見他纾解完,立刻從被子裏出來,漱了口,清理了所有痕跡推門出去.

她心情極好,哼着歌,還沒注意到,後頸子已經挨了一下,人軟軟倒下去。

傅雲奕托着她一條腿,直接扔進湖裏,看她溺在水底,一圈圈波紋散去。

水面平靜如初。

“你算個什麽東西!”

“也配跟公主比。”

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小劇場]

傅雲奕:你選男人的眼光真差。

李玉翎:……

①《脈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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