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月出皎兮

月出皎兮

花枝燈落了暖黃的光暈,看着她頰邊的粉紅,微微怔愣迷茫的眼睛,他彌漫上柔軟的笑。

視線漸漸清明,逆着的燭光拓出他的五官,深沉的眸子浮了盈光,落在身上,像茶壺裏氤氲的熱氣,有一點燙人的細熱纏綿熱浪,被子裏的溫度莫名有點燥熱。

李玉翎攥着被子,緩慢坐起來,有些不太自在的朝邊上側了側。

分坐兩邊,隔出一點泾渭分明的距離,卻有一張細密的,看不見的藕絲連着似的。

短暫的沉默一瞬。

他手伸過去,隔着空間,握着她的手,手心一轉,同她十指交握。

“吾想看看你膝蓋。”

他十分堅持,壓着被子,“不好。”

“不必擔心,已經好多了,”膝蓋的刺痛壓着額角,心上卻是喝了蜜,歡喜蓋過了疼:“最多兩天就能生龍活虎。”

天幕靜谧,火光明亮,被子暖融融的。

比被子更暖的,是交織在一起的手指。

又有一點別扭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想不想吃東西?”他問。

“什麽?”

他外側的那只手端了幾上的琉璃缽,彩色的琉璃,有核桃,花生,榛子,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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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剝了一顆榛子遞過來,“堅果補心,娘娘每日都要吾用一些,從不落下。”

硬的堅果肉咬在嘴裏脆脆的。

兩個核桃捏在掌心對捏,果殼裂開,露出裏面的果肉,他手指很靈巧,剝出來的核桃肉很完整,碎殼都落在琉璃缽裏,搭在膝蓋的被子還是整潔的。

板栗外殼下的那層褐色的皮很難處理,他有足夠的耐心,一點點撕下來,直至露出完全的果肉,放在她掌心。

李玉翎喜歡吃滋味豐富一點的食物,比如飲子,比如烤肉,比如糖,寡淡的堅果從來不在她的食單上。

他剝一顆,她嚼一顆,他剝的不算快,目光都凝在指尖的堅果上,她捧着臉看他剝殼,好一會才能吃上一顆。

竟然覺得,好像堅果也沒有記憶中那樣難吃。

回甘倒有一絲甘甜。

又遞過來一顆榛子,他整理好手上的碎皮,擱回幾上,目光看着她眉眼:“你怎麽過來的?有沒有帶人,還是自己來的?”

“吾自己過來的。”

他心裏眷戀着,嘴上說:“時辰不早了,吾讓随圓送你回去。”

“嗯。”

她點頭,掀了被子,起身,踩着被子,繞到床尾下了床。

站在床邊,手指嚼着裙斂,眉眼低垂,面頰微微紅。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不看她了。

越是愛她,越不舍得輕易亵渎。

吹了口哨,很快随圓就出現在廊下。

他用目光送她,待她離開,這房間,這床,都過分的有些大了,月光都冷了兩分。

人才剛走,他已經開始想她了。

他捏起另一端被角,放在鼻尖,沾了她清甜的梨花香。

他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她的,這輩子要來還債。

想到傅雲奕對王欽原的介意,李玉翎沒讓他踏足瑤光殿,約在了禦花園。

“阿耶怎麽說?”她捏了一把壘絲銀剪刀,剪着花枝。

王欽原現在脖頸還是涼的,總覺得自己有點上了李玉翎的當。

也是他以往他震驚于李玉翎的受寵程度,将這件事想的簡單了。

“沒明确說什麽,只是面色不太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刀子,現在回想起來還心驚肉跳。

李玉翎這是結結實實坑了他一把。

他現在十分确定,李玉翎根本就沒同天狩帝吱過聲。

李玉翎看穿了他的想法,剪了一株牡丹拿在手中把玩。

“花枝還帶着刺傷人,想要富貴,哪有不擔風險的。”

“阿耶只是一點不高興而已,怕什麽,還有本公主頂着。”

“你安心等着左班督的任命诏書吧。”

王欽原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見李玉翎這樣子說,感覺自己的郎君形象都跌了,他也不是那等刻薄小氣的郎君,挽回道:“有什麽是吾能幫忙的嗎?”

“有。”

“做什麽?”

“把這些花都剪了。”

王欽原:“……”難道這些不是宮娥的活?

對上李玉翎微微涼的眼睛,幹點力所能及的活也不是不行。

“能為公主效忠,吾很樂意。”

李玉翎就坐在繡凳上,喝着飲子,不時喂好吃的點心給央央,看着王欽原剪花。

半個時辰以後,李玉翎領着兩隊持牡丹花的宮娥踏足了太極宮。

天狩帝從一堆劄子裏擡起腦袋,入目就是一整片鮮亮的花朵,青青花枝。

“你這是将禦花園給薅光了?”

“沒那麽誇張,”李玉翎将袖子卷上去,準備親自插花,“就剪了一小片,給您這添一點生機。”

牡丹瑰麗,在陳舊年老的古董間顯的格外鮮嫩。

天狩帝恍惚想起來,以前先皇後在時,格外喜歡牡丹,寝閣裏的牡丹一年四季不落。

她是體面人,連病入膏肓的日子裏,也要撐着起身,親自插一瓶牡丹擱在床頭。

多少次,他提筆畫她支腮看花的面龐,那時候,人比花轎。

他也是年輕的。

他擱了筆,靜靜的看李玉翎将他玉案上的花換成牡丹,博古架上,幾上,連院子裏的水缸都換上了碗口大的牡丹花。

做完這些,李玉翎又陪他理了理劄子,不時親自奉飲子。

獻了一天殷勤,天狩帝等着李玉翎提婚事的事,她擱了筷子,徑直告辭離開。

竟是一字未提。

天狩帝嘴角抽了抽,眼裏倒是有了點滿意的神色。

這才是那個穩重的一朝嫡公主。

又過了一夜,清早,李玉翎收到消息,天狩帝重新給王欽原賜了一門婚事,之前的婚事作罷。

她親自去了護國柱府邸。

彼時傅雲奕正在院子裏捯饬金銀花,翠綠的葉子,攀爬在架子上。

他聽見故意放輕的腳步聲,故做不知,捏着長長的勺柄,舀了一勺水,累垂的藤蔓上,清亮的水光流淌。

左邊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去沒看到人。

目光往下掃,李玉翎屈膝蹲在地上,捧着臉頰笑。

“怎麽來了?”他眼睛彌漫上笑意,彎腰,将她扶起來。

“你膝蓋怎麽樣了?”

“本來就不重,只是傷了一點表皮。”傅雲奕手往下,握住她手,自然的同她十指交握。

“你婚事退了嗎?”

李玉翎點點頭,“阿耶早上已經給王世子重新賜了女娘。”

他捏捏她手背,眉眼舒展着,歡喜從眼睛裏流淌出來。

“太好了!”

“真好。”連着說了三遍。

有點傻氣,她笑着轉了話題:“你阿兄和阿耶回來了,午時聖上會去丹鳳門親自去接,晚上還有慶宮宴。”

“宮宴你在嗎?”他偏頭問。

“嗯。”她點點頭。

“吾能去嗎?”

“你想去?”李玉翎有些詫異,他不太喜歡這些場合的。

傅雲奕點點頭,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都想在。、

不想錯過她的每一刻。

李玉翎決定給他安排個角落一點的位置,會自由一些。

“你養的這是什麽草?”她收回目光,看在風裏纏着的藤蔓,水珠清亮。

“這不是草,這是--”他頓了一下,“這是金銀花。”

她視線在脆嫩的葉子上凝了一下,若有所思,目光又掃過傅雲奕的耳尖,泛着粉色的暈紅。

“吾帶你去看看家裏的園子吧,那裏花多。”他說。

李玉翎點點頭。

徐娘子手心搭在眉梢遮陽,眯着眼睛看園子裏的兩個人,笑止不住。

多好的一對啊!

搓搓手,眉梢帶着笑去廚房,看到那些個藥材和熬藥的砂鍋,眼睛紅了紅,又笑起來,吩咐嬷嬷,“将這些東西都扔了!”

她這輩子也不想再碰藥材了!

她也不知道李玉翎喜歡什麽,想了想,先做了幾個甜品外加兩個糕點飲子。

“公主,”她有些局促的捏了捏手,“吾做了點小食,您嘗嘗?”

“辛苦大娘子了。”

李玉翎柔聲,“不必拘束,坐下吧。”

“不辛苦,”徐娘子就覺得李玉翎好溫柔啊,還這樣美麗,想起來自己昨日的行徑,一張臉臊的紅了:“吾莽撞了。”

“能理解的。”當娘娘的護着孩子,就是什麽都能豁的出去的,“吾娘娘在世時也這樣護着吾的。”

徐娘子推了一盞酸梅湯過去,“公主試試這個酸梅飲子。”

李玉翎嘗了一口,眼睛亦眨巴眨巴,冰糖葫蘆,酸梅飲子,大概是每個小孩的最愛,她也不例外,那時候她娘娘經常會給她做。

後來娘娘去世,她就不太用酸梅飲了。

和記憶力的味道有點像,她目光重新打量了一下徐娘子,忍不住道:“若是娘娘還在,差不多也是大娘子這個年歲。”

傅雲奕心頭閃過一絲心酸,亦端了飲子小口啜着。

甘甜和酸度拿捏的恰到好處,他有些意外,旋即又釋然。

她娘娘,原本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臨近晌午,守住了嘉谷關的傅雲深歸來,一并回來的還有回洛陽述職的骠騎将軍。

天狩帝領了李京鸾,一衆朝臣親自在丹鳳門接見。

傅雲深目光在人群裏搜尋了一遍,沒看到李玉翎,他不動聲色的收了目光。

君臣聊了一些,又進宮述職,待結束,暮色漫上來,離宮宴時間很近了。

也不好回府邸,傅雲深去了他上值的部門去,路上恰好遇見舟白。

“殿下登基在即,近來如何?”

舟白左右看了一眼,遞上手裏李京鸾的策論過去,“你看看。”

見傅雲深差不多看完,道:“太傅,你覺不覺得殿下其實不”

傅雲深略涼的目光掃過來,帶了一點威壓:“任何性子都有缺點,如果他天生就能做天子,還需要你同吾?”

“這些話,不要再同任何人說。”

舟白點點頭,他本來也不敢多說。

兩人又聊了一會,見時辰已經到,一道往含元殿而去。

傅雲深一眼看見角落裏的傅雲奕,一眼察覺到他膚色的變化,他有些疑問,但是知道這裏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又将話吞了回去。

宮宴開始,絲竹清雅,編鐘厚重,餘音樂耳,混着節拍,着漂亮衣裳的舞姬魚貫而入,中間簇擁着一個女娘,用水袖掩着。

舞姬們如生來的鮮花一般倒垂着腰肢盛開,只見中間的女娘水袖朝天空一抛,如花瓣散落,女娘面上覆了一層輕薄的雲紗,雲紗半透,雲紗上的一雙桃花眼,潋滟着光澤,如浮動的碎冰,如海浪上的螢光,如天幕上鑲嵌的星光。

少女舞姿盛放,輕盈婀娜,水袖如雲,絢爛瑰麗。

一曲落,少女水袖輕疊,施施然如仙子落凡塵。

“寶華賀--海晏河清,大唐永世繁華。”

天狩帝龍顏大悅,起身,“好!”

殿內跟着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音。

李玉翎施施然落座,目光一擡,恰好對上傅雲奕癡迷的目光。

水袖掩到唇邊遮掩,唇角翹起好笑的笑意。

傅雲奕還是第一次看見她跳舞,他猜測,她的舞一定是極為好看的,親眼見了,才知道這種震撼。

指尖一撚一柔,眼眸欲語還休,腰肢纖擺,看掉了多少人的魂。

難怪她的愛慕者那樣多。

他想将這份美麗藏起來,獨享。

“聖上--”

偌大的廳堂,衆人尋着聲看去,只見最角落,少年郎君着了冰藍色的裳衣。

傅雲奕從容走出幾位,至宮殿中央,看一眼李玉翎,撩起衣擺。

“吾愛慕公主,求尚寶華公主。”

傅雲深端着酒杯的手僵住,怔愣的看過去。

蕭又野眼睛驟然鋒利。

越王唇角勾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王欽原有些淡淡的酸酸後悔情緒。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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