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交交黃鳥

交交黃鳥

官躺在地上,長戟插沒入身體,心肺處破了個大洞,粘膩的血洇濕一地,空氣中浮動着令人作嘔的血腥。

這位軍官隸屬三品,勇猛靈巧,是一員不可多得的大将。

衆目睽睽之下,死在了營地裏。

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了他整整五名大将。

高烨優接過白帛,淡淡掃了一眼,屈膝,蓋上。

沉默一瞬,微微眯眼,看向大唐的方向,喃喃:“傅、雲、奕--”

“去,将那些俘虜放出去。”

親随以為自己聽錯了:“放出去?不等着作戰用,現在放?”

高烨優勾唇一笑:“他們回到大唐的價值,遠遠比留在這裏來的強。”

“沒想到傅家還存着這樣一位人物,”他整了整本就整齊的袖口:“你說,假如他知道天鵝嶺的真相,會如何?”

親随贊:“大善!”

傅雲奕盯着那三個黑包袱,指尖顫抖,遲遲不敢接過來。

一只腳像是已經墜在萬丈懸崖的邊,随時要落下去,跌入他的深淵。

“別看了--”

李玉翎腳尖一轉,站到他面前,環着他的腰肢将他抱住,企圖給他一絲絲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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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護國柱入棺椁為安吧。”

傅雲奕眼睛如黑石一般,盯着那包袱。

他手指一扯,束發的帶子落入手中,系在她眼睛上,“你不要看。”

“吾不怕,”她手指要扯了帶子,他摁住她指尖,“吾想給阿耶留體面。”

“不許摘。”

眼睛上蒙了一圈絲帶,顯的嘴唇愈發小巧,她唇瓣張了張,“好。”

聽見他沉而澀的聲音:“--打開。”

随從打開外頭的黑布,裏頭是黑漆盒,打開蓋子,裏面分別是三顆頭顱,護國柱,傅雲飛,傅雲庭。

眼簾緊緊阖着,血污之下面容安詳,像是睡着了一樣。

傅雲奕扒着盒子,自虐一般的眼睛一寸寸描過,他要記清楚,他親人的樣子。

李玉翎眼睛被蒙着,看向天,她很喜歡傅家人,喜歡他們一家的忠直幹淨。

腦子裏回憶他們的樣子。

傅雲庭略有點憨,為人正直又仗義,到這個年歲,還不敢同女娘說話。

就在四個月前,他還給自己做了個醜巴巴的亭子。

傅雲飛的嗓門很高,魁梧壯碩,他強壯的好像不會生病是的。

護國柱,雪白的胡子很長,李京鸾的書信裏,這個老頭,雖然已高,大冬天卻還日日堅持赤膊在雪地裏晨練,一胳膊可以放倒三個年輕人。

他的身體像篩子一樣,穿破身體的血洞一個挨着一個。

蒼天無眼。

如果上天有眼,怎會讓忠臣流盡一身血,一門白骨。

傅雲奕不再說話,用帕子梳理着護國柱虛白的胡子,沾水,細致的擦幹淨他們臉上的血污。

“郎君,吾幫你。”

一将士上前,忍不住道,若不是護國柱斷後,他也活不下來。

“不必。”

“吾的親人,吾要自己來。”

在場之人,無不靜默,很久,傅雲奕将他們每個人都整理好,才放進棺椁。

做完這一切,他扶着棺椁,“阿翁,阿兄,吾帶你們回家。”

在他要失去最後的支撐時,李玉翎及時扶助他。

他偏頭,李玉翎仰起脖頸,纖纖細指挽着他的胳膊,眼睛水潤潤,微微發紅。

她心疼着他。

“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後面的事情,吾幫你做。”

他哇的一聲哭出來,死死抱住她,有冰涼的東西落在她臉上,順着她的脖頸汩沒。

“公主……吾沒有阿耶,阿兄了。”

“都沒了。”

她順着他的長發,輕柔的聲音:“驸馬,你不是一個人,從今日起,吾就是你的家人。”

“你若是感覺累了,就靠着吾,吾有很多人可以用,一定會幫傅家讨回公道。”

“吾這裏的确有一件事,非公主不可。”

“你說。”

“吾的娘娘是個柔弱性子,她若是知道阿耶阿兄,只怕……”他喉頭艱澀梗了一下,“公主,您即刻回去,一定,一定要保住娘娘,萬不能叫她--”

“吾一定會保住你娘娘,你不回去?”李玉翎蹙眉。

“吾還不能走,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讓阿耶和阿兄瞑目,”他知道她擔心,“公主,吾跟你保證,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一定會活着回來。”

李玉翎:“那親衛跟着你,你不許拒絕,否則吾不答應。”

“好。”他在她眉心一吻,約定,“在洛陽等吾。”

--

洛陽。

恰逢重九節,天狩帝在宮內領着一幫子賢臣登高飲宴遠眺、吟詠騁懷。

忽的,九百裏加急,斥候急急入內,“太上皇,西北高句麗軍報”。

天狩帝喝的微微熏醉,指尖笑着一點,“今兒個恰逢重陽,骠騎将軍這是又攻下城池了。”

一衆朝臣相和,趙前将斥候的信筒拿過來,去了漆筒标簽,拿出裏頭的信件呈上。

天狩帝笑眯眯接過,展開。

規整的字跡映入眼簾,待看清楚上面的字跡,“噗”的一聲,血如雨絲,噴灑在紙業上。

天狩帝當即暈死過去,陷入昏迷。

天鵝嶺戰敗,傅家兩萬鐵騎忠魂埋骨天鵝嶺的消息在洛陽城散開,彼時徐娘子正束着攀脖,在竈上忙着做點心。

眼看着傅雲奕的婚事在即,這對小夫妻算着日子應該已經回來了。

這一路怕是風餐露宿,吃喝都不如意,她要多做些李玉翎喜歡的糕點,這樣不管李玉翎哪天回來,都能吃上現成的糕點。

還有宋三姑娘,說好的下聘,戰事一起,傅雲深就走了,去下聘都是她譴的隔房侄子替的,幸好宋三姑娘通情達理,不曾埋怨,今日過節,她就親手做些點心送過去,廖表她這個安人的歉意。

那宋三姑娘是個柔弱安靜性子,喜歡女紅,廚上的手藝極好,以後她在這後院家倒是有個伴了。

細致的将糕點裝入盒子裏,她整好衣裙出府。

到了門上,恰好遇見宮裏來的人。

姑姑手中的食盒落了地,徐娘子一點也不相信,她朝後退一步,拒絕那訃告:“少監你說笑的吧--”

“夫君,夫君他很厲害,從來沒打過敗仗,他是戰神。”

“幾個孩子也都很厲害,大郎武功可高了,還沒人能打過他,小小年紀就能打過他阿耶,扛起許多事,他們在北地的戰事一直順利--”她自顧自說着話,神情模糊,腳尖轉了方向,朝府上去。

“大郎的婚事定下了,在明年春日裏,他打了勝仗回來,就要娶娘子,生幾個可愛的孩童……”

歪歪斜斜走了好幾步,她忽然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李玉翎日夜兼程,花了一日時間,追上李京鸾的隊伍,她對天鵝嶺遇伏事件有太多不解,那麽多守衛跟着,他一直在後方,怎麽會突然去了前方,還被人俘了?

可惜李京鸾還沒醒。

“聖上前兒個夜裏就起了高熱,就沒清醒過。”

李玉翎一摸他額頭,滾燙難忍,又捏捏他臉蛋,試圖将他喚醒:“聖上 ?”

“京鸾?”

李京鸾只緊緊閉着眼皮,毫無反應。

李玉翎只好作罷,招了親衛來問。

“他的貼身內監壯壯呢?”

“殿下一出事就沒看見了。”

李玉翎眉心蹙了蹙,“柏屠的戰事不是一直順利,究竟怎麽回事?”

親衛仔細回憶:“在聖上出事之前,一直都是順利的,太傅征用了柏屠一個富戶的院子,聖上一直住在那裏,吾等盡心盡責守職,臣并不知聖上怎麽出現在前方,還落在高句麗人手中。”

“只知道太傅忽然來找聖上,沒發現人,确認聖上是真的落在高句麗人手中,之後,他便點了兵去追擊。”

“後來就是公主您知道的,天鵝嶺埋伏的都是火油,太傅和一并去的傅家将軍,包括骠騎将軍在內,皆--”

“天鵝嶺就沒有一個人逃出來嗎?”李玉翎好奇道:“那聖上是怎麽逃出來的?”

“是護國柱前去接應救出來的,護國柱後來又斷後,吾們接到聖上,也一并接到明令,帶着聖上往洛陽撤,其它的便不知了。”

李玉翎心裏記挂着徐娘子,這件事只得慢慢查證,或者,她有一種感覺,傅雲奕能查出來真相。

她又看了一眼李京鸾,自己先打了馬極速往回奔。

她不眠不休疾馳了七日,終于,趕到洛陽。

徐娘子這幾日不吃不喝,任何人叫她都沒反應,直到聽到一聲清軟的熟悉聲。

“大娘子--”

徐娘子幹涸的如一口枯井的眼睛終于有了一點波動,回頭,就看見,李玉翎一身狼藉,朝她塌跌過來。

不知道是熬了多久,眼睛通紅,撐着疲憊的身體,上下檢查她一遍,見人沒事,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出口的聲音沙啞無力:“您沒事,太好了,大娘子。”

“六郎查明真相,就回來陪您,您務必等--”

“等他。”

最後兩個字落下,李玉翎的眼皮阖上,人軟軟倒在徐娘子懷裏。

李玉翎只睡了兩個時辰,從床上彈跳起來,就看見,徐娘子坐在床邊,怔怔的看着她。

她懷疑徐娘子一步也沒離開。

“公主,你從西北回來,你告訴吾,朝廷弄錯了,訃告弄錯了,大郎和将軍都還在,對不對?”

李玉翎咬着後槽牙,“訃告?”

還是衷心的姑姑禀告:“那日西北的軍報送來,兵部一個給使就送來訃告,說--”

她哽咽着,說不下去,“說将軍和幾位小郎君都--”

李玉翎眼裏閃過殺意,“娘娘,你跟吾走指認。”

李玉翎握着鞭子,是打到兵部的,叫兵部将給使都站到庭院裏。

姑姑一眼認出那個給使,“是他!”

“就是他送的訃告!”

李玉翎的鞭子直接抽上去,直将人抽的一身鞭痕,跪在地上求饒。

“沒眼色的東西!”

“傅家滿門去了戰場,府上只有弱質女流,誰給你的狗膽就去送訃告的!”

“你們這跟殺人有什麽區別!”

“大娘子若真出了事,你有幾條狗命陪!”

李玉翎又将那主事狠狠抽了一頓,她掐腰,猶自不解氣。

“傅家是本公主驸馬的親族,你們誰膽敢做事不過腦子,得罪了傅家的家眷,本公主就抽死誰!”

李玉翎将徐娘子安置在瑤光殿準備同吃同住,還沒安置好,宮娥來報,舟白來了。

李玉翎這才知曉,天狩帝怒急攻心吐血。

救急再次複發,很兇險,已經昏迷了好幾日。

照料了兩日,天狩帝終于悠悠轉醒,邊境也傳來了奏報,之前奪的高句麗三城俱已失手,高句麗集結了十萬人馬,邊境,嘉谷關,俱告急。

傅家鐵騎主力喪失,一時間,洛陽城被烏雲籠罩。

又過了五日,李京鸾在親衛的護送下,終于返回大明宮。

李京鸾垂着腦袋,目光落在床笠的祥雲花紋上,一聲不吭,似是成了一塊石頭,對任何事物不再關注。

連天狩帝将他抱入懷裏哄,他也讷讷沒有反應。

李玉翎坐在窗邊,看着他。

天狩帝哄了許久,不見他有反應,親衛解釋,“聖上自出了事,至今一句話也不曾說過,随行的軍醫診斷,可能是受了驚吓還未好。”

太醫令收了手指,“脈象懸而亂,如雨珠落盤,慌亂急驟,憂思驚懼。”

李玉翎沉着臉,只盯着李京鸾垂着的腦袋,只沉默不語。

許久,只留下一句:“太傅屍骨無存,吾準備給他立個衣冠冢,聖上要一道去祭拜嗎?”

李京鸾垂着眼皮,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天狩帝乜她,怪她不懂得體諒他一個孩童,李玉翎珉了珉唇瓣,許久,轉身離開。

一句關切的話語不曾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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