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交交黃鳥
交交黃鳥
舟白得了消息,匆匆趕往瑤光殿,得知李玉翎在沐浴更衣,他心下有些擔憂,等在游廊下。
好一會,待李玉翎出來,見她鬓發整齊,裙斂絹紗累垂,香囊,口脂,寶珥,額心華勝,無一樣缺損,纖細的鎖骨下,滿月水晶閃着瑩亮的光。
絲毫沒有預想中的哀怨嗟嘆,舟白不由得有些疑惑。
“公主可知道聖上對高句麗的打算?”
李玉翎平靜道自己知道,太上皇已經将和親的事同她提了。
舟白見她神色平靜,頭腦清晰,油然生出敬意,聽聞這樣的噩耗,還能如此鎮定的,也就只有她能做到如此了。
寶華是真正将尊貴刻入骨子裏,無論何時,氣度都在。
他又解釋:“聖上在這件事上防着吾,吾也是才知曉尚書省,群相們的打算。”
“臣無能,不能阻這事。”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如今自己和李京鸾落在這副田地,舟白的心還向着她,李玉翎知道這已是不易,“你這份心,吾領了。”
“阿耶和尚書省會這樣想,其實也正常,自古收服江山,美人計百試不爽,西施、骊姬、貂蟬。”
“高句麗人暴力,雀州宓縣,涼縣聽說都遭屠了城。”
“江山妖嬈,百姓何辜,倘若一個美人換來安寧,前方能少多少枯骨,本公主受大唐供養,阖該也出力才是。”
想李玉翎一身風骨,談笑間樯橹飛灰淹沒,這份手段,多少男子都比不上,不過幾夕之間,竟要去以色侍敵國,舟白心中難受。
“公主心中存大意,臣卻覺得不該是這個道理,若一國郎君躲在女娘後面安枕,卻要女娘去沖鋒陷陣,各個成了貪生怕死之輩,那這樣的國又有何道理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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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臣觀公主,風骨心念高于自身性命,您最恨以色侍人的,一生追求自尊。”
李玉翎抱臂,舟白一個外臣都知曉,阿耶同她十幾年父女,卻不知她心思。
究竟什麽是血緣親人。
眼中有欣慰之色:“太傅當年給吾推薦了你,極好。”
“其實,”她朝外頭走,頓一息,“聖上的心性,并不适合那個位置,是不是?”
舟白沉吟一瞬:“聖上若是個閑散宗親,大概會很快樂。”
“聖上一直都很用功,極力想做個好天子,他給自己的壓力也很大,這股壓力,讓他一直自願苦用功,以前年幼,他用功便可彌補,如今越發大,越--聖上若是個閑散皇子,可能更快樂些。”
李玉翎偏頭問,“太傅要将聖上帶去邊關,就是他發現了這個問題?”
舟白一擡眼,晨光在少女的面上渡了一層很輕的綿密柔光,肌膚細膩,眼睫簇簇,明亮有靈的眼睛,嫣紅小巧的唇瓣。
這張臉,太過美豔。
寶華公主,其實真的能勾人魂。
他很早就同傅雲深認識,腦子裏忽然蹦出來過去的一些細節。
一些過去不曾深究的細節。
“舟白,若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孩子,要繼承家業,如何開慧更穩妥?”
“任何性子都有缺點,如果他天生就能做天子,還需要你同吾?”
案頭那些啓慧的書本,傅雲深已經二十又四,這個年歲的郎君孩子都能咿呀學語,他卻一直孤身一人。
傅家明明不沾皇室婚姻,傅六郎尚了公主卻沒被逐出來,傅雲深的婚事倒是一并定了下來。
有了婚事,七夕卻一個人獨酌,滿目苦澀。
赴死将聖上搶出來。
有些東西幾乎呼之欲出。
舟白忽然有點不忍,不知他最後一刻,在想什麽。
在心裏嘆一聲,“太傅的确是想歷練聖上,唉……造化弄人。”
李玉翎以為他說的是太傅生死之世,也覺得唏噓。
這樣大的變故,好像是一夕之間變的。
她還有要事,還休息不得,同舟白分開,轉頭去找李京鸾。
李京鸾眼下烏青,眼尾滲滿了紅血絲。
見李玉翎過來,豁然起身,站在原地,攪着衣襟,恐懼緊張又羞愧。
他邁着小短腿,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同過去一樣,拉着她的袖子,讨好的一柔聲:“阿姊--”
李玉翎心頭被他叫的又酸又漲。
怨他、恨他可也愛他。
這世上,誰都能怪他,唯獨她不能。
其實,自己又何曾問過他的意願,只想着讓他坐上那個位置,現在想來,他不過九歲,卻又對上朝廷的波雲詭谲,如何不是她推的。
李玉翎摸摸他腦袋,“怕嗎?”
李京鸾點點頭,“天下人,都會在心裏罵朕吧,朕是罪人,以後不會再有人喜歡朕了。”
“不會,”李玉翎道:“至少阿姊不會,阿姊還會像過去那樣待你。”
李京鸾忽然問:“阿姊很喜歡驸馬嗎?”
李玉翎點頭,想起傅雲奕,眼神溫柔綿密,春風細雨般:“喜歡,想和他過一輩子的那種喜歡。”
李京鸾明亮的眼睛暗下去。
“朕知道該怎麽做了,”他攥緊拳頭,仰起小脖子,準備迎接最烈的暴風雨:“阿姊,走吧。”
“不是為了驸馬,”李玉翎拉住他,蹲下身,仰面看着他:“讓你将事情的真相講出來,不是因為他們是驸馬的親人,而是因為,你做錯了事。”
“人做錯了事不可怕,做錯事卻又不敢認,因為想要掩蓋,撒無數謊話掩蓋,讓忠臣蒙冤,寒了所有人的心才可怕。”
“吾是喜歡驸馬,可對你的愛,也同過去一樣,不存在為了他犧牲你,你永遠是吾最愛最愛的小京鸾。”
他漂亮的眼睛又亮起來,“阿姊,吾也要一直一直對你好。”
“好。”李玉翎彎着眼睛,或許他不是個好天子。
但他是個好手足。
這日的天氣極好,天空深藍如海,風吹的一絲雲也沒有。
太極殿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散着碎金一般的光,刺的人不敢直視,飛檐鬥拱,漢白玉階純澈白淨,又長又高,像是通往了青天。
李玉翎牽着李京鸾站在玉墀上,看着少年一身素缟,額上繞一圈系一根白綢,白綢墜在風中如柳枝,衣擺拂過石階,雙手持一方靈位。
他一步步,跨過石階,走到寬闊的玉墀上,在她面前站定:“傅家的事,傅家子孫管,你只管珍重自身。”
李玉翎不想置身事外,“吾是你的妻,如何就不管吾的事了。”
“做人妻子,要将夫君的娘娘阿耶當做自己的親人孝順,這種話不過是世上的郎君用來哄騙女娘的,就像你是你,聖上是聖上,都是獨立的個體,誰也代替不了誰。這世上,不管誰的路,都該自己走。”
李京鸾心中愈發難安。
李玉翎吸吸鼻子:竟是絲毫不怨她嗎?
她心都要被他熨帖化了。
他明明這樣好,上天為何要對他這樣殘忍?李玉翎忽然對這個皇庭厭惡起來。
她看着他的背影,雪白的素缟,純澈的像天邊的雲,脊背筆挺如松。
大殿的金磚鑒着人的影子,百官手持笏板,分立兩端,傅雲奕一步步行至中央,捧着靈位而跪,“臣狀告三皇子,私通外族,蠱惑聖上偏聽讒言,致使兩萬傅家軍忠魂埋骨柏屠。”
置地铿锵的聲音,不少大臣手裏的笏板驚的差點掉了。
垂着簾子代替李京鸾聽政的天狩帝撩起疲憊蒼老的眼皮,掃一眼殿中央的少年。
不同于過去的蟄伏,像開了刃的劍,鋒芒畢露,“放肆!”
“傅六郎,事涉皇子,關及皇家聲譽,豈能容你随意诋毀,你今日若是沒有實證,即便你是骠騎将軍僅存的血脈,朕亦要重重治你的罪。”
“臣既敢站在這裏,就是有實證,”傅雲奕道:“請聖上宣越王和聖上前來對峙便知。”
趙前伺候天狩帝多年,對方一個眼神,他立刻會意,甩了拂塵,奸細的嗓音宣布天狩帝的旨意宣人。
并垂的袖子,李玉翎感覺到肌膚的抖動,這樣小的孩子,卻要在大庭廣衆之下面對自己的錯誤,承受那樣的目光,怎會不怕呢?
李玉翎蹲下身,平視李京鸾,才要開口,李京鸾卻是先道:“阿姊,吾會将事情講出來,會幫助傅六郎,給傅家一個公道。”
李玉翎摸摸他腦袋,“阿姊不是擔心這個,阿姊只是想跟你說,你是好樣的。”
就算全世界都不喜歡自己,他的背後永遠有阿姊。
李京鸾哄着眼眶笑起來。
李京鸾在金殿等了一會,越王被人扶着而來,傅雲奕像一只獵豹一樣,将他撲到壓制在地上。
神情兇狠,恨不能将他撕碎:“就算你娘娘逐出了傅家族譜,你身上還流着一半傅家人的血。”
“你究竟是不是人?要将他們全部至于死地?”
腹部的傷口被牽扯,脖子又被壓的快喘不上來氣,越王頸青筋繃出來,“吾是堂堂大唐皇子,皇室都是吾的親族,你們也是吾的外家,吾有什麽道理通敵?”
“毛頭小孩,中了別人圈套而不自知,通敵賣國,你血口噴人,也要拿出證據來!”
“越王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你倒是給本王看看,有什麽棺材,別在這空口說白話!”
傅雲奕松開他,雙手重重一拍,親衛擡了一個人上來。
“越王可識得此人?”
越王整了整衣裳,扭了扭脖頸,偏頭看一眼,目露不屑,“哪個亂葬崗擡擡來的死人,也值得本王認識。”
傅雲奕:“好巧不巧,這是吾在柏屠尋回來,一路裝在棺椁裏帶回來的,不然怎麽騙過越王一路的眼線。”
“朕認識。”
李京鸾道:“這是朕身邊的貼身少監壯壯。”
“就是他,隔着門扇,讓吾聽到了太傅的聲音,同人對話,要朕命喪高句麗。”
“後來壯壯自告奮勇去了太傅書房,偷了一封信件,信中是太傅和越王的字跡,詳細寫了太傅和越王的謀劃,高句麗之行,是為了取朕的性命,朕身死,越王在洛陽便可登基。”
“朕信了他的話,漏液出逃,打算去羌城借兵,先保住命,再查證這件事的真僞,黑暗中不識得路,不知那是去敵方的路,高烨優在等着朕。”
“逃至天鵝嶺,太傅攜了人追來,那裏早就埋伏好了滾火油。”
“朕現在倒回去回想這件事才明白,門內的人應該不是太傅,是有人支開了太傅,在他的房中,模仿了他的聲音。”
“至于那封信,根本就是僞造的,從來就不是太傅軍帳裏的東西,有人早早就将一切都算好,朕走了不久,就有人故意讓太傅發現,朕不見了,引着太傅往天鵝嶺去。”
“壯壯其實一直就是越王放在朕身邊的探子。”
越王:“可笑,做這局的人,能栽贓太傅,為什麽就不能是栽贓本王?”
“既然太傅的字跡是仿的,那為什麽本王要留自己的字跡?本王不是自尋死路。”
李京鸾語塞,一時間想不通這邏輯,隐隐覺得好像有點對。
“越王以為人死了就死無對峙了是嗎?”傅雲奕冷笑一聲,他單膝跪下去,在擔架上的人臉上拍了拍,壯壯果然醒過來。
起先視線迷茫,傅雲奕又拍拍他臉:“你看看這是誰。”
他一起身,視線寬闊,壯壯看見越王,龇牙咧嘴的恨意,“王爺!奴出生入死替你賣命,潛伏在聖上身邊數十年,事成居然要殺奴滅口,好狠的心!”
越王仰頭看天,罵了句髒話:“艹,哪個王八羔子栽贓吾?”
“蕭又野,是不是你?”
蕭又野眼觀鼻鼻觀心,“王爺你自己幹的滔天禍事,怎麽還怪到臣頭上來了?”
“您為了脫罪,也不能随意攀扯吾吧?”
壯壯近乎癫狂的恨道:“一切都是越王指使的!越王一直觊觎皇位,他自負只有他才能坐穩那個位置,覺得聖上只是中人之姿,上次鏡月行宮就曾想過逼宮,是奴察覺到殿下還活着,他才臨時改了計劃。”
“越王深恨傅家作為他的外祖家,卻不願助他登位,恨毒了傅家。”
“越王原本的計劃是傅家和聖上都葬在天鵝嶺,沒成想傅家人如此忠義,拼了滿門也将聖上救出來。”
李京鸾邊分析邊道:“這麽想來也是,只要朕葬身,誰又會知道那封信上你被卷入其中?”
“重要的是你要讓朕相信,傅家真的要扶持你這個外甥,朕對身邊人起了疑心,才會想到自己偷偷跑。”
越王氣的牙都要咬斷了,“聖上,你自己沒有腦子嗎?別人領着你的思路,你就順着路想下去,自洽疑惑?”
“你還看不出來嗎,本王這是被陰了,他這明顯是有了二主。”越王陰沉沉的盯着蕭又野。
蕭又野淡然看着他。
壯壯又供了一些越王的秘密,天狩帝命人去查看,果然都對的上。
痛心疾首,讓大理寺帶回監牢細細審問做卷宗,确認無誤,當即下了賜死的命令。
越王咬破手指,留下含冤血書,交付給心腹,“你務必将此信藏好,帶出去。”
下屬得了命令,抹了抹眼淚,轉身走入常常甬道。
是夜,伸手不見五指,黑衣人隐入夜色,悄無聲息翻入牆院,滾進窗內,原本昏暗的屋內,卻是突然蹿起火光。
黑衣人曈昽一縮,一只骨節修長的手拉開床面,露出一張極為漂亮的郎君面孔。
郎君唇角往一側勾了勾,同他青澀漂亮的面龐不同,一雙眼睛透着瘋戾。
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