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呦呦鹿鳴

呦呦鹿鳴

掖庭局是後宮的大理寺,昏暗潮濕,只有一扇極小的窗戶通氣,傅貴妃從從未在這樣的地方待過,呼吸的空氣裏都帶着一種猩濕感,令人作嘔。

她以為冷宮就很受苦,一對比,冷宮都是天上,才待了兩天,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熬不住了。

隐約聽見窸窣聲,她一扭頭,看見兩三只灰褐色的小老鼠點着腦袋,細細長長的尾巴。

“啊!”

傅靜尖肅叫出聲,“救命啊,來人,有老鼠!”

自然沒有人來幫她,她想找東西砸死老鼠,這裏只有雜亂的稻草,連個碗都沒有,每日裏連喝水都是固定時辰只有兩小碗,碗都要收走,渴不死罷了。

傅靜情急之下抱着囚牢的門扒着往上仰,姿勢十分滑稽。

有輕盈的笑聲躍入耳中,李玉翎從光處走進來,柔軟蜀錦上金線織就得仙鶴在壁燈光下閃着星星一樣的耀目光芒。

指尖的帕子掖在鼻尖,唇邊浮着淺笑,她扶着給使,慢悠悠下臺階,說不出的尊貴驕縱。

“李玉翎!”傅靜雙眸噴火,“是你幹的好事?”

李玉翎一步步走到牢房前,隔着木頭樁子,歪歪腦袋,可愛又生動的表情,“直呼本公主的名諱,怪無禮的,這可不符合溫柔解語的傅貴妃形象。”

“以前,您可都是親昵喚吾寶華的。”

“你想怎樣?”傅貴妃瞪圓了眼。

“哝,”李玉翎側過嬌顏,“你謀害太上皇,尚書省合議,賜了你毒酒。”

“吾沒有!是你!”傅靜歇斯底裏,“扶風剛被委以重任,正是前程大好的時候,吾怎會害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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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真萬确的事,你給阿耶弄的進補湯藥裏含齒瀝草,阿耶用的藥裏有一味烏珠,恰好相克,這是整個太醫院聯合診斷的結果,經的住查,進補的湯是你自己弄的吧?”

傅靜腦子嗡嗡,“進補的湯藥是吾弄的,可是吾不知道什麽齒瀝草和烏珠相克,楚太醫被你收買了是不是?。”

“楚太醫怎麽會犯這種錯誤,怪不得這些日子你完全不沾太上皇的邊,你早就想借着吾的手除去太上皇,他可是你阿耶,整個後宮,他對你最好。”

“李玉翎,弑父這樣的事你也做的出來!”

“真是好笑,”李玉翎輕輕笑起來,十分優雅,“如果本公主沒記錯,傅貴妃你半月之前,還對阿耶恨之入骨,如今,倒為他喊起了冤,好像您對阿耶很在乎似的。”

傅貴妃:“其實你何必多此一舉,太上皇的身子本就已經徹底跨了,不過是吊着一口氣,就算沒有你那味藥,他也就在這幾日。”

她腦子快速飛轉,想思索李玉翎的目的,“冒着這樣大的風險也要多此一舉,是為了壓制扶風?”

李玉翎慢吞吞的聲音,“生母毒殺先帝,手足通敵致使國破忠臣蒙冤,兩萬忠魂埋骨天鵝嶺,越王如今就算立再大的功,他永遠也只能是親王,這輩子都和那個位子絕緣。”

她瞧着傅貴妃發白的面色覺得很有趣,輕輕拍掌,“妙啊,真的很妙。”

“你猜到了目的,卻沒猜對這個局的設定者,”她莞爾,“貴妃,你這樣聰慧,不如猜猜,除了吾,究竟是誰這樣恨你,設定了這一局?”

傅貴妃抓着牢門的指尖發白,人像個篩子一樣顫抖,“你瞎說,除了你,還能有誰。”

她不想聽,李玉翎偏要告訴她:“是阿耶,太上皇,您的夫君啊。”

“不可能!”傅貴妃歇斯底裏,眼眶子發紅,有點瘋癫的樣子,“吾不相信。”

“吾同太上皇二十載夫妻,他心裏也是有吾的,他說,他後悔委屈了吾。”

她背叛脫離了整個傅家,才嫁給他,成為他的妻,一路謀算除掉競争對手,陪着他從默默無聞的皇子成為太子,直至成為皇上。

他說:“外戚權勢過大,不是一朝興旺之照,朕不能封你做皇後,只能委屈你了。”

她吞下委屈。

“皇後年歲小,還一副小女兒心性,小性子多,不如你堅強,你不要同她争,幫她将後宮打理好。”

她便壓下心裏的酸楚,同皇後做好姐妹。

他誇獎她說:“除了皇後,再不會有人越過你,朕同你是少年夫妻,你在朕的心中,亦有一塊位置。”

就算在他心裏,永遠比不上皇後,也有她的位置。

他不會對自己如此絕情。

“他親自端起碗喝的那碗藥,進補的藥也是,他怎麽可能自己毒死自己。”

“夫婦幾十載,你竟從未懂過阿耶,”李玉翎沉醉的欣賞傅貴妃最後的崩潰,“他有野心,追求權力,追求疆土,追求做個好皇帝,名垂千古。”

“江山,娘娘,京鸾,吾,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江山後頭,都是可以犧牲的。”

“你和越王越過了他的底線。”

“別說一切都是李玉珥搞的,越王什麽時候成紙糊的?李玉珥收服他的人背着他謀劃,你們母子能一點風聲也不知,像個傻子一樣給李玉珥玩弄?”

“只有兩個可能,第一,你們冷眼看着李玉珥一步步走上那條路,縱容她收服你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第二,你們将她往那條路上引,無論是那一種,你們都罪該萬死!”

“被最愛的人算計背叛是一種什麽滋味?”李玉珥笑,“想到天鵝嶺,本公主這心頭就恨,你們真是魔鬼,作惡的都是女人,好處都是你們的。”

“聖上犯了大錯,最能戰的傅家死了,他再去充當那個救世英雄,博得一世好名聲,幹淨又有能力,越王當真當得一句計謀無雙!”

原來,他從未信過他們母子。

傅靜猶如看魔鬼,“你什麽時候懷疑的?”

“樁樁件件,蕭又野不該有任何痕跡,李玉珥最後卻是同他在一塊,李玉珥和一個盧少連通不了天,太需要一個有背景的人值得懷疑,在山谷裏,你跟本公主離間吾和阿耶,”李玉翎道:“想利用本公主和阿耶的龃龉,殺人誅心。”

“謀殺太上皇,罪該萬死,廢黜你皇族玉蝶,傅家的族譜也沒你,傅靜,你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

傅靜緊緊抓着欄杆,胸腔被滔天的恨意浸泡,“他連對峙都不對峙,就定了吾的死罪,悄悄安排了這一切。”或許是傷心到極致,她竟然笑起來。

“他就沒有想過,萬一,萬一吾就是冤枉的呢……”

原來年少的情愛,竟然都是個笑話。

傅靜不想再為天狩帝哭,使勁擦着眼淚,眼淚卻越擦越多:“這是他對吾最後的安排?”

李玉翎回:“是,阿耶說,‘想要你帶着恨去,同他一樣的恨。’”

兜兜轉轉,原來,他們最後的情誼也沒了。

“扶風呢,他是怎麽安排的?”

“阿耶希望吾留他一命,打發在邊疆守一輩子國土,也算是他贖罪,”李玉翎道:“不過本公主不喜歡這樣,本公主更高尚一些,一個武将,最崇高的死法是馬革裹屍還,太傅如何,他便如何。”

傅靜閉上眼,她大概能想出來,這是要在越王最得意的時候,再讓他失去。

“你真的,好狠!”傅靜咬牙切齒,“吾從來沒見到過一個女娘能像你這樣狠。”

“或許吧。”

李玉翎看着自己漂亮的手,骨指真的很漂亮,沾滿血也是真的,很快,還要沾更多的血:“阿耶說,京鸾像娘娘,吾像他,你們說的好像都對。”

“可是,本公主還是想做這個十惡不赦的魔頭,這樣吾會高興。”

“小順子,送貴妃上路吧。”

“本貴妃自己來。”

傅靜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鬓發,她的衣裳幾日不曾換過,皺巴巴的還有些味道,鬓發簡單,狼狽又潦倒,雙手交疊搭在身前,下巴微微擡,似乎還是那個後宮第一貴妃。

做好這些,她看向李玉翎,漆黑的眼眸沁了一層薄透的水光,“寶華,相鬥一場輸給你,可是本宮不想死在這牢裏。”

“去外頭院子裏,好不好?”

李玉翎吩咐人打開牢門。

“多謝。”

為最後的體面,傅靜深深鞠一躬。

傅靜步子很慢,像是要記清楚這掖庭局的樣子,下輩子,再遇上他,再不要相信。

長長的游廊,就像她這短暫的一生,她是傅家三代唯一的女娘,從小受盡萬千寵愛,她聰明有心機是真,可是最初的最初,她也只是因為一份喜歡。

攜手争奪太子位的時候,兩個人也曾心心相印,後來情淡了,人總得要點什麽吧,她就想要抓住權利。

最後竟落得一場空。

緩緩閉上了眼。

天狩帝生前就留了口谕,喪事一切從簡,棺椁只停留了七日,同先皇後合葬。

“這玉珏是怎麽回事?”

天狩帝手裏緊緊攥着一只玉珏,趙前回道:“這是先皇後送與太上皇的定情信物,工匠如何也搬不開,老奴想着,或許太上皇想憑着這件信物同皇後娘娘相認吧。”

天狩帝最後的面容并不是痛苦,唇角含着笑,像是奔赴一場月下相會。

同心愛之人。

李玉翎眼眸濕潤,一切塵埃落地,她也該履行她對天狩帝的諾言了。

李玉翎将朝政托付給舟白,崔言樂,王欽原幾人,又去了公主府邸,被褥瓷枕上,傅雲奕的味道已經很淡了。

一夜的歡愛似乎還在眼前,她坐在他們的寝房裏,提筆給他寫信。

先是将這幾日的事情大致交代一下,後面不自覺落下想念的話,寫着寫着,淚竟是暈在紙上。

她擦幹淨眼淚,吸吸鼻子,揉了紙團重新寫出一份。

又花了一整日的功夫,寫下二十四封信。

只将第一封信命斥候送出去,剩下的全部交給穗穗。

“你最是聰慧,如今吾的字,你已經模仿的很像,你參考吾的信,配合着驸馬的回信,瞞他一年應該不成問題。”

穗穗問:“一年以後呢?”

李玉翎想了想,一個王欽原就将他氣死,“大抵要氣死吧。”

穗穗:“公主,您去高句麗總要用人,吾跟你一塊去吧。”

李玉翎搖搖頭,“高句麗兇險,你是個有事業心的,如今已經貴為一局尚宮,沒必要跟着吾去犯險,這裏待着最合适。”

“您也說了吾最聰慧,其實吾才是最合适的,”穗穗道:“吾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內宮二門,聽說高句麗的雪景極為漂亮,那兒同大唐一點也不一樣,不遠萬裏,去一個陌生地方,像個郎君一樣,刺探一國情報,建功立業,刺激又新鮮。”

“事成歸來,升個大官,威風凜凜,求公主成全呢。”

李玉翎笑:“本公主一定帶着你安全回來,升個大官。”

“李京鸾見識過高烨優的可怕,恐懼那個人得暴力,死死抓着李玉翎的衣袖,“阿姊,你別去。”

“吾當不好這個皇帝,你就留在大明宮,管理大唐好不好?”

“聖上,”李玉翎摸摸他腦袋,“您不過九歲,其實已經很好了,一個成年人,也未必敢直面自己得錯誤,您經過這件事,成長許多,有舟白在,還有尚書省的群相,他們都是盼望這個江山穩固的,不必怕,萬事和舟白商量。”

李京鸾哭出聲:“可是,萬一你要是在高句麗出事怎麽辦?”

“高烨優很可怕,太傅沒了,現在連阿耶也沒了,你要是在出……”他急的哭出來,“阿姊,朕會長大,一定會滅了高句麗,擔起這個天子的責任,你真的不要去。”

“就是不準你去!你說什麽吾也不準你去!”

“來人,從今日起,公主無诏不得出瑤光殿!”

李京鸾板起小臉,有幾分天狩帝的影子,這件事給他的成長和教訓都刻進了骨子裏。

“好好好,吾不去了,”李玉翎笑眯眯的,“你就不要鎖吾了。”

“不行!”李京鸾一點也不信他,“一直鎖着你,到你絕了這條心思。”

“你還是搬去太極殿,同朕同吃同住,時時刻刻看着你更合适。”

李玉翎:“……”

李京鸾當即揮手讓人搬東西,李玉翎意識到他是來真的,哭笑不得。

好傻啊。

晚膳,李京鸾多用了一碗飯,用罷了晚膳,他照例要溫書,見李玉翎坐在榻上自己同自己對弈,他眼珠子一轉,捧了書,脫了鞋履爬到榻上。

“做什麽?”李玉翎目光從棋盤上離開。

李京鸾第一次露出笑顏,“就是想挨你近點。”

這個朝堂,波雲詭谲,人心可怕,他還有全心全意對他好的阿姊,好像--

還是幸福的。

“京鸾覺得有阿姊很幸福。”

眼睛泛起一點酸意,李玉翎朝他招招手,李京鸾捧着書繞過棋桌,李玉翎抽了他的書,摟着他:“今日給你放松一下,別看了。”

李京鸾眼睛彎彎,“阿姊,你今日怎麽這樣好?”

“吾關你你不生氣,還同吾一起用晚膳,還要讓吾歇歇,你真好。”

因為阿姊要離開你了啊。

李玉翎眼睛眨巴眨巴,将眼裏的澀意逼回去,“一起用膳就這樣高興啊,小孩。”

李京鸾抱着李玉翎的胳膊依戀的蹭了蹭,然後松開她,“朕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喜歡玩。”

“阿姊,你放心吧,朕一定會用盡所有的力氣做個好皇帝,讓你永遠都做尊貴的公主。”

李京鸾捧起書,小嘴巴一張一合,燈火映亮他認真又執着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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