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徂東山

我徂東山

李玉翎感覺自己的脖頸像樹枝,他稍微再用力便要斷了。

艱難出聲:“想要有所求,不冒險又如何能得到所求?”

“你求什麽?”

“世間人所求,無外乎位高權重,榮華富貴,吾自然也是。”

“這麽說,你接近十一皇子,是別有居心?”

箍着脖頸的手力道又加劇了一些,幽深的一雙眼眸透着冷硬的殺意。

幾乎呼吸不了,李玉翎似乎感覺到,只要她的回答不另他滿意,他會毫不猶豫擰斷自己的脖頸。

她快速思考,高烨優的目的,出這一手無非是為了試探自己。

高烨優最忌諱用什麽人,朝秦暮楚,表裏不一。

于是她頂着他凝視死人一樣的目光,回道:“是。”

桎梏脖頸的手松開,李玉翎知道自己賭對了。

雖文弱,倒也算坦誠。

勉強有一丁點優點,高烨優活動了下手指,“報上姓名籍貫。”

李玉翎:“楊時,平壤淮山人。”

“小孩,你毛長齊了沒?”高烨優看着李玉翎頂多十七的稚嫩青澀臉龐,這個年級的小書生,怕是連出門都是第一次,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嗤笑:“本王得府邸只有有名望才學之人,你有什麽本事讓吾用你?”

李玉翎道:“憑九皇子昏懦,憑高句麗貧弱,憑高句麗需要一名英明的君主踏平大唐,獲得富饒的耕地,便利的河道,憑您需要一名敢改制變革的能臣。”

“三皇子敢嗎?”

“拙劣的激将法。”

“本王會考慮。”

高烨優丢下這一句,轉身上了馬離開,連個眼神都沒再給李玉翎。

自始至終,他如一尺冰凍的厚雪,又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井。

似是明晃晃的不喜,又似是而非的給人一分希望,叫人捉摸不透。

這是高烨優拿捏人的手段,他不知道,李玉翎長了一顆七竅玲珑新,她真心想拿下一個人的時候,沒有能逃脫她掌心。

更遑論研究了他整整兩個月。

看似沒有章法,每一件事都精準踩在他的決定線上。

想要做成一件事,掌握主動權很重要,李玉翎極為喜歡将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她不給高烨優喘息的機會,天亮便去了高烨優府邸。

高烨優才睜開眼便得了下人禀報,換了衣服出府,只見府門前,纖細筆挺得腰肢跪的比直,厚厚得雪地裏,如一株清瘦俊逸的修竹,東方不過一點魚肚白,在她臉上渡出一點淺淺的光暈。

衣領上露出一截刺目的青色淤痕。

是昨日夜裏他的手指掐的。

高烨優腦子裏又閃過那個念頭,太弱了。

弱的像個女娘。

厚底的鹿皮靴将雪踩出咯吱聲,高烨優停在他面前,聲音微微發冷:“為何跪在這裏?”

李玉翎仰起脖頸,天生上翹的眼尾同他對視:“自然是為了成為王爺的謀士。”

高烨優的聲音涼了三個度,他不喜歡不聽話的下屬,不容反駁的霸道:“本王不是說了,會考慮,回去等吾的消息便是。”

“王爺,敢不敢跟吾去看看井田制下真正的民生?”

“你很喜歡用激将法,并且很拙劣,”高烨優府上門客上百,只要有點名氣才學的,他并不拘養着謀士,他一向願意順謀士的意,甚至是一些騙吃騙喝的,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莫名讨厭這個書生,從第一眼看見就很不喜歡,眼睛裏又閃過真切得殺意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自作聰明的人往往死得快。”

李玉翎并不辯解:“吾手無縛雞之力,王爺有何可怕,不過是看看高句麗真正的黑暗,王爺這點膽子也沒嗎?”

高烨優冷嗤一聲:“本王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想耍什麽花樣,你最好是沒別的心思,否則,本王不介意親手殺了你。”

高烨優擡腳走了好幾步,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一回頭,見人上身傾着,雙手撐在地上。

“跪了多久?”

“有一個時辰了。”

高烨優手負在身後,看她雙腿打着擺子,莫名心裏頭松快,“要不你回去歇息,明日再去。”

李玉翎提起沒了知覺的膝蓋,“吾能走得動。”

高烨優看李玉翎雙腿繃的倒也直,腳步虛浮,一絲弧度也沒有,顯然動的已經沒了一絲知覺,心情更好了一些,“瘸了或者落了病根可是你自找的,同本王無關。”

李玉翎道:“吾自己的選擇,同王爺無關。”

“不過王爺,吾需要用一頓早膳,就不必用王府的了,外頭的食肆就可以。”

她很愛惜自己的身體,沒必要和自己作對。

這點小要求,高烨優道是沒意見,“可。”

高烨優還算有點人性,就近帶李玉翎去了一間還不錯的食肆。

李玉翎腿知覺才恢複一點點,筋是麻木的,從馬上下地的一瞬間,骨頭像是脆的,腿反射性朝地上彎了彎,人往地上摔了一下。

高烨優摩挲着鞭子得手柄看她費勁從地上起來,眉頭都沒蹙一下。

倒也是個能忍的。

她為什麽這麽急于成為自己的謀士?

圖什麽呢?

李玉翎用了兩個素包子,半碗粥撂下食着,找小二要了葦葉将籠裏剩下的兩個包子包上,又從荷包裏數了七個銅板出來。

正好是她這部分的早膳錢。

高烨優咬着包子,看她一枚一枚數了銅板出來,覺得好笑,還沒見過這樣摳搜的。

吃的也像女人,鳥食一樣。

李玉翎要帶高烨優去的地方離丸都城有兩日馬程,夜裏宿驿站,高烨優指節擱了一錠銀子,開了兩間上房。

李玉翎還是給了店小二碎銀子,“吾自己付就好。”

高烨優嘴角抽了抽,別扭古怪又毛刺。

行了兩日,李玉翎領着高烨優進了一個偏遠郡縣有耕地得小村落,花了碎銀子給莊護進了樁子,随意指了村子裏一家,“去讨一碗水喝,王爺一起吧。”

高烨優掃過她馬鞍上垂挂的水囊,如果沒記錯,她水囊裏的水還剩大半。

玩味的盯着她。

李玉翎只好解釋:“并不是真得讨水,王爺看看就明白了。”

高烨優下了馬,看李玉翎扣了院門,“有人嗎,想讨碗水喝。”

拍了三遍門,好一會,才有一道蒼老的聲音傳過來,“來了。”

開門的是一位老妪,鬓發全白,腿腳顫顫巍巍,腰顫抖躬着,眼神渾濁。

李玉翎:“老祖母,路過口渴,讨一碗水喝。”

老妪擺着手将門打開一些,“進來吧。”

老妪走的如蝸牛一樣慢,到水缸旁舀了一碗水,高烨優看到,水渾濁不堪,泥沙沉在水最底下,屋子是茅草房,衣服上挂滿了補丁。

“女娘,你喝。”

李玉翎接過水飲了好幾口将水瓢還回去,解了腰間的荷包:“多謝老祖母,你家可有孩子,吾這有些糖,分給孩子們吃,”她似是疑惑得道:“怎麽不見孩子?您家就您一口人嗎?”

老妪盯着她手心的糖塊眼裏亮出一點渴望得亮光,“哪能,農閑時節,老頭子和兒子得在莊子裏打短工,媳婦要在莊戶裏做針線補貼,老婆子留在家裏看孩子。”

“天冷,沒有衣服穿,不好出來,裹在床上。”

“你們跟吾進來看看。”

老妪掀了稻草咂的厚重稻草簾,李玉翎和高烨優跟着進堂屋,看見一張火炕,裏頭一水躺了幾個孩子,兩三個孩子擠一床被子,被子上也打着補丁,能看出來裏頭是單衣,個個黑瘦,幹癟滄桑,大概是聽見了對話,知道有糖,一個個眼睛灼灼的盯着李玉翎手裏的荷包。

李玉翎分糖,孩子們不顧寒冷的出了被子,分得的糖急急塞在嘴巴裏,單衣亦是一塊加一塊的補丁,腳趾上厚厚的凍瘡,連一件像樣的棉衣也沒。

高烨優不是個只待在皇宮裏不知粟米谷粉為什麽價的皇子,軍營裏最基層的士兵大多出生農家,但這種程度的貧窮還是頭一次見。

此時,他深刻理解了一句話,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每年也有巡查,所見百姓雖說穿的不華麗,但都有粗布衣衫弊體。

又多看了一些農家,戶戶差不多都是這光景。

高烨優站在田埂上。

雪給富戶下,也給窮人下,落在青磚紅瓦上,也落在茅屋屋頂上,莊稼上,世界看似一樣的純白純淨,厚雪之下所壓的內裏卻又截然不同。

最深的惡都被掩着捂着。

一層層查下來,層層剝削,從莊裏管事,樁頭,保長,裏尹,裏胥,裏載,監察史,糧道蜀,所有人都摻了一腳!

最叫高烨優意外得是,他原本以為,一定是上頭的官員貪墨的厲害,事實上卻截然相反。

掌監察是正兒八經的七品官,是讀書參加科舉考出來的,拿的還算有分寸,到下面這些連個品級都沒有的樁頭保長才是拿的最多的。

這兩個職位,怎麽看也算不上是有權的,緊緊是輔助裏尹維持莊子的運作秩序,朝廷都沒有任何正式的任命文書,就是這個連字都不識得樁頭最毒,豢養了幾個村霸,封死了村民的出路,将百姓剝削的衣不附體。

有血性的村名上告,但是這一整條路上的官員都有參與,也沒有人會真心審查這樣的案子,血性敢反抗的村民只會被剝削的更厲害,甚至逼死,于是百姓被剝削了也不敢出聲。

所謂結黨營私就是這樣,所有官員串在一條線上,階層固化,民沒有生存空間。

李玉翎拱手:“王爺,若是想要高句麗強大,井田制必需廢黜改制,還糧于百姓,讓他們有衣蔽體,有食果腹。”

高烨優犀利得眸光似是要射穿李玉翎:“你究竟安得是什麽心思?”

李玉翎道:“不過是讓王爺看看井田制下真正的民生。”

“你是誰派來的?”高烨優大步跨過去,手擰在李玉翎脖頸上:“說!”

“誰教你的,想利用本王的側影之心,土改彈劾容易,糧地權都握在貴族手裏,土改涉及貴族利益,誰還支持本皇子,自古變法又有幾個好下場。”

“商鞅車裂,吳起被捅成肉泥,趙武靈王幽禁餓死,王莽國滅生死,你安的是這樣的心思?”

李玉翎看透生死的淡然,嘲笑道:“可是變法才讓一國真正強盛不是嗎,原來王爺也是鼠膽小輩,懼怕貴族。”

“好一張利嘴,”高烨優道:“你還不知道吧,沒人能在本王的手底下不說出真話。”

“将他帶下去審問,直到他說出真話為止。”

高烨優狠狠松開李玉翎,冷聲吩咐屬下。

李玉翎一個字也沒有求饒,只是淡淡掃了一眼高烨優,眼眸中皆是失望。

直到李玉翎的背影完全消失,不知道為什麽,她的那雙眼睛還是閃在腦子裏。

高烨優有點不太明白的搖搖頭。

恰在此時,夜空一聲嘹亮的鳥叫聲,一擡眼,是他的海東青,灰色的翅與白雲齊飛,天空湛藍。

高烨優吹了口哨,海東青俯瞰而下,落在他手臂,灰色的鳥腳上綁了雪白的信卷。

高烨優拆了腳上的信,一目十行,才看了一半,心髒重重一抽,大步朝外頭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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