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織田作俠

16 織田作俠

我所在的交潤社位于四條通和木屋町通交叉口,是京都最高級的酒店。或者說得更準确一點,是京都最頂級的地下酒店——來往其間的不是名門公子,就是上層名流,名利權貴多少都沾了些。我則繼承了小說裏設定的身份,成為了這裏的紅牌。

雖然我也無法理解一個充滿頹喪感的男人是如何成為紅牌的,但大家顯然都默認了這件事。

而織田作,不過是一個被同事硬拉來的中學歷史老師,與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你走吧。”我嘆了口氣,“趁還沒人找你麻煩以前。”

“我不怕麻煩。”織田作拉住了我的手,“我帶你走。”

“走?”我仰頭望向了天。暖黃色的燈光晃得我昏昏欲睡,只想倒下一了百了,于是我輕輕往回抽手,借着穿越的事答非所問地敷衍着,“很遺憾,故事沒寫完,誰也走不了。”

“那我就改寫這個故事。”他再次握緊,強迫地拉着我看他,“我會帶你走的。我會解決一切的。”

不,你什麽都解決不了。你連自己的困境都解決不了。

因為《賽馬》的故事,織田作的故事,都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啊。

《賽馬》中的一代最後會因為癌症死去,紅顏不複,甚至讓丈夫寺田先生動了親自送她上路的念頭。而你......更是會死在自己缺失的希望裏。

或許我現在感受到的,就是你那時的想法吧?

我覺得有些累,僵持間突然想起了教我們日本文學史的老師。那是位年紀很大頭發灰白的老先生,上課還端着傳統的文學書,聲音又幽又沉的和我們講日本文學中的物哀底色。我因為遲到晚去,被迫坐在了第一排,只能耐着性子聽與那時活力四射的我全然不符的調性的文本。課的內容已經全然忘記了,只有老先生沉重的背影,幽哀的語調和一聲聲嘆息還留在心裏。

我當時說,不愧是研究日本文學史的先生,整個人就是日本文學氛圍的體現。

現在我說,不愧是入鄉随俗,我竟也染上這種底色了。

老先生的虛影慢慢和我融為一體,連帶着我也看老了一切。金碧輝煌的交潤社會敗落,油膩的男人會枯萎,只有織田作,永遠也看不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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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卻因為那異能力,什麽也做不了。

“織田,”我仰頭飲下一口苦酒,“我真的沒想到......原來這麽重要。”

礙于世界設定刻意隐瞞人稱吐出的意味不明的話傳到了他的耳裏,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将他寬大的手掌伸向了我的頭頂,緊接着......輕輕地揉了揉。

“織田先生。”旁邊突然走來了一位招待,是我的同事,“隔壁您原來想要求見的藤原導演想要見您。”

藤原是京都大貴族出身,又趕上了時候喜歡折騰些電影。折騰着折騰出了名氣,最近正在為他的新片選角。

按照設定,一代本身是要向他的助導暗送秋波試圖攀上這艘大船的。

“知道了。”我盯着織田作讓他收回了手,這才起身回道,“我跟你過去。”

“還有這位先生。”招待彎下了腰,“藤原先生也想請您過去。”

織田作自然跟上。不多時,我們就見到了位于頂樓的人。

他約莫四十來歲,頭發有些發灰,整個人說不上英俊,眼睛卻很有神,倒真像個搞電影的瘋子,有種藝術家慣有的瘋勁。

“一代先生,以及這位紅發先生,随意坐吧。”他揮手讓人拉上了靠近大廳一側的簾子,又點了根煙,“你們都是很有故事感的人,我的鏡頭喜歡捕捉這樣的故事感。”

“先說說你吧,一代君。”他吐了個煙圈。我不喜歡這樣的味道,不由往後避了避。

“抱歉,是我怠慢了。”他見狀笑了笑,手裏的煙卻完全沒有要熄的意思,仍是靜靜地點着,嗅聞着空氣裏的煙味,“我這人,遇上開心的事的時候就喜歡點根煙。見諒一下吧。”

“最開始我對您其實沒有抱有什麽期待的,一代君。”他仔細打量着我,像是拿刀在刻着我的身形,“我一直知道交潤社有個頹喪的男人竟然能讓不論男女都生出救風塵的欲望,迫不及待地想要花更多的錢,拉他出泥濘,卻誰也沒有達成這一宏願。”他頓了頓,繼續品評着,“雖然您的名號很響,但畢竟是個招待。這一帶最不缺這樣的人,所以我拒絕了你的會面請求。”

織田作聞言看向了我。對于他的目光,我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

“但是我沒想到,您居然這麽符合我心目中的主角氣質。”他大笑起來,“剛剛在樓上不小心看到了全過程,我覺得您很符合我下部電影的主角形象。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答應我的邀請?”

我聳了聳肩,“我不賣身。”

“我當然知道你的規矩,放心吧,我更喜歡熱辣一點的女性。”他讓人給我送來了一摞紙,“我是誠心想讓您出演我的電影的。和我一起,完成這一部藝術品。”

我翻開了第一頁,上面赫然寫着:《賽馬》。

這是什麽?在《賽馬》裏演《賽馬》?難不成還是一樣的劇本?

我再次感到了荒謬。像是為了驗證猜想,我繼續讀了下去。

很可惜,這次我猜錯了。

“如您所見,這是一個賽馬的故事。”藤原道,“但他不是一個賭徒的故事,而是一個騎師的故事。”

他的煙終于滅了,整個人像是孩子一樣手舞足蹈起來,“主人公是個天才騎師,他駕馭過很多的馬,年紀輕輕就拿過無數的一位。他是無數觀賽者的信仰,也是無數馬主想要托付的對象。而這樣一個集萬千榮耀與溢美于一身的人,好不容易挑選出的第一匹自己想要駕馭的馬,卻因為拼盡全力不留一點餘地的大逃比法傷在了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必勝的賽道上,治療無效後死亡。”

“愛馬的離世本就對他打擊頗深,比賽失利接踵而來的謾罵和惡意襲擊更是讓他一蹶不振。他是為了賽馬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故而一旦離開了賽馬,他什麽也不想做,什麽都覺得沒有意義起來。”

我緩緩坐直了背,更加細致地看起了劇本綱要。

“你身上的氛圍,像極了我設想中的他。那是一種夢想毀滅後存在意義消失的虛無和絕望。我真是愛極了你身上的氣質!”他走了過來,想要撫摸我的手,卻被織田作擋下。

他沒有堅持,而是一手撐在了我的椅背上,繼續陷入遐想,“這是個拯救與抗争的故事。天才騎師因為打擊墜入黑暗,最後能否克服一切重新回到賽場,又能否在重續以前的輝煌,一切都還是未知。但他的開篇,一定既要顯出頹喪消沉的氛圍,又不能引起其他人的厭惡。”

“你就很合适,所有人都只會想拯救你這位天才騎師。”他似乎已經認定了我會接下這個劇本,開始用角色名來稱呼我,“而紅發先生,我則希望您,能出演一位想要拯救他的馬主。你養的賽馬就是他開啓新征途的起點。能不能拉住他,就全靠您這一雙手了。”

織田作看向了我,沒有着急出聲。

“我接下。”太過相似的劇本讓我突然有些共鳴,我也想看看,最後究竟能抗争到什麽程度了。

“那我自當奉陪。”織田作也應道。

我瞥了眼他那換了幾個片場也依舊沒有脫掉的襯衫,“你不去上課了?”

“我也想學習一下,究竟該如何創作。”織田作關心起另外的話題來,“一代先生可沒有馬術經驗,能保證安全嗎?”

“放心吧。”藤原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讓我想起了恐怖童謠裏陰氣頗重的詭異笑聲,可能藝術家都是瘋子吧,“我已經期待起這場精彩的演繹了,報酬上也不會虧待你們的。一定讓一代先生不會後悔。”

确認完拍攝信息,天也差不多亮了。織田作拉着我回到了他的家裏,給我塞了套換洗的衣物。

“先去洗個澡。”他麻溜地收拾着床鋪,跟我第一次去他家時一樣,“等會好來睡覺。”

我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座雕像。

“很多情況我都知道的。”見我一動不動,他拉着我在床邊坐下,而後雙手抱住了我,讓我的耳朵緊緊貼在他的胸口。

“聽,這裏還有一個人的心跳,在為你跳動。”

“就算覺得一件事沒有意義,也拜托再努力感受一下其他的美好吧,織田先生。”

當夜,我蜷在他的懷裏,不安地進入了夢鄉。

夢裏的黑袍身影依舊明晰,耀眼的白光自他的手間綻開。而紅發的超人則身披戰袍從天而降,一舉擊退了敵人,點燃了整個黑夜。

畫面一轉,人們為織田作超人的無敵而歡呼,甚至還有位試圖跟我搶奪第一位置的狂熱織廚,穿着織田作超人的衣服,拎着織田作超人的包,戴着織田作超人的帽子,眼睛發光地沖到了織田作超人的面前,大聲喊道,“織田作超人!我可以和你擁抱嗎!”

我猛地醒了過來,像是隐隐約約摸到了什麽門檻。

太宰先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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