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嵌于世界
20 嵌于世界
如沸水入油鍋,整個賽場瞬間炸開。
躁動的馬群不再受到騎師的控制,在草場內橫沖直撞,有幾匹甚至還在場內反向沖刺。眼看着就要和速度也被驚得更快的無聲行雲撞上——
我死死勒住了缰,可停下已是妄談。
想象中粉身碎骨的劇痛沒有到來,無聲行雲帶着我輕盈地從馬群間穿過,而後慢慢放緩了步子,送我到場邊停下。
他的氣息很粗,我也心有餘悸。來不及去聲讨一切的罪魁禍首,我立刻翻身下馬,彎腰檢查起無聲行雲的傷勢來。
沒有受傷,只是過于疲累。
我悄然松了口氣。
被驚懼和憂心強行壓下的怒火終于順着邊緣騰沖而起,我頭一次領會到什麽叫做怒發沖冠。“藤!原!”我在原地怒號着,甚至不敢将無聲行雲交給廄務員,因為正是馬場的那位“指望他們吃飯”的負責人在舉着槍。
而另一方與他對峙的,赫然是從保镖手裏奪下槍的織田作。
黑色的槍支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子彈随他心意所動,直直撞上了負責人射出的第一發。無聲行雲因此逃過一劫,我也不會再面對未知的命運。
握上槍,他就仿佛成為了此間天地的掌控者。
畢竟是十四歲就能在雙手受限的情況下在社長面前自由穿梭的......
執槍殺手啊。
這樣與設定有沖突的身份當然不容許存在,所以織田作很快挪到了我的旁邊,神色緊張,一副為了我豁出一切的模樣,仿若剛剛的鎮定不過是情急之下被吓呆了一般。他的手刻意顫抖着,可我知道,他随時能在顫抖間一槍斃命。
藤原沒有應聲,只是直直盯着織田作,半晌露出一個興味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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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想到更好的劇本了啊。”他拍了拍手,身邊的護衛聞聲齊齊掏出了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愣愣地對準了我們,似乎下一秒,我們就會被萬槍穿心。
“我查過你,寺田先生。”藤原又點了根煙,缭繞而起的煙霧擋住了他猙獰的面容,“一個循規蹈矩的學生,循規蹈矩的老師。生平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答應了同事的邀請去了交潤社,從此對一代一見鐘情,奮不顧身。我本來是沒想在你身上下太多功夫的,只想讓你的離去給我們驕傲的一代君帶來最後的打擊,卻沒想到你居然真的能做到這種地步。”
“不愧是能說出要記錄‘鮮活’的人啊,跟我一樣懂得生命的美呢。”他揚起了手,“那就讓我看看,以你為主角的話,能開出怎樣的掙紮之花吧。”
“離經叛道的唯一一次嘗試,養馬一生唯一想拉的人,最後卻要以血來譜寫終章。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讓你的絕望足夠震懾人心呢?”他揚起的手輕飄飄落下,與此同時落下的,還有他眼中生命的價值,“一代先生,對不起了。給我開槍!”
遼闊無垠的草場上毫無遮擋,想要找到地方躲避追擊幾乎是無稽之談。所以織田作選擇了最快的方式——他以對撞的沖擊将所有子彈全部擋下,而後一躍上前,直取藤原腦心。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沒想到織田作能從人群之中直逼而來,藤原在生命威脅下顯然有些慌了,腿肚子止不住地打着抖,“不,這不可能,你明明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雜志編輯!”
“為了一代先生,”織田作将他的後背全部展露在我的面前,“我可以做到一切。叫他們放下槍。”
“快,快放下!”藤原的嗓音已經變了形,凄厲得刮得人耳膜疼,“你......不,是您!您有什麽要求我都答應您,電影......電影我也不拍了,一代先生那邊......那邊我也會安置好。”
“然後等着你重新休整,動用家族的力量讓我們再無安寧之日?”織田作對着藤原連開兩槍,兩槍全部擦着藤原的耳畔飛過。殷紅的血順着他的耳畔滴落,他呆呆地擡手摸了摸,像是被溫熱的觸感吓傻了一般,竟軟着膝蓋跪倒下去。旁邊的護衛想要沖上前來,卻被織田作的目光逼退。
“聽着,”織田作低下了頭,“我對一代先生的瘋勁,不比你對影片的差。你只能為了拍攝燃盡別人的生命,我卻能為了一代......燃盡我自己。所以,你要是再敢找他的麻煩......”
“我會以你能做到的極限,成千上萬倍的還給你。”他移開了槍,“畢竟,我這輩子也就只有這一次嘗試了。”
衆目相視之下,織田作拉着我走出了馬場。我手裏還拽着無聲行雲的缰繩,竟把他也一起牽了出去。
更确切的說,他竟也跟着我走了出來。
“阿寺先生,”我能感受到織田作不平的心緒,故意打趣他道,“還能這麽瘋啊。”
他悶頭牽着我往前面走,一言不發。
這是生氣了。
要是換我在織田作的位置,今天的樁樁件件足以讓我氣到爆炸。可惜我仍舊是我,面對這樣一個生悶氣的織田作,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着,“怎麽辦,我工作丢了,還撿了個拖油瓶回來,現在要換我吃軟飯了。織田先生,我是不是得改姓寺田了啊——”
無聲行雲适時嘶鳴一聲,像是在應和我的請求。
“只要你不再明明知道有危險還要硬闖,”織田作總算舍得向我投以目光,而我看到,那一向平靜的水藍上竟掀起了風浪,“那就怎麽都好。”
怎麽都好。
這四個字足以概述我們接下來一年的生活。
我們在京都的鄉下買了個帶草坪的大園子,用的是我這麽些年當紅牌和織田作教書育人攢下來的積蓄。藤原後來沒再來找我們的麻煩,甚至主動幫我們解決了交潤社那邊的遺留問題。
織田作本可以繼續在老師介紹的編輯部裏上班,但原先那處離現今的住所實在太遠,所以他又找了個近處的雜志社,繼續做些編輯的活兒。
“看了這麽多稿件,你就沒有自己寫的欲望?”我翻了翻他桌上的文稿,“感覺你會寫出更棒的作品。”
“那是因為你是我的讀者。”織田作嘆了口氣,“說不定我三投三拒呢。”
“那說明這雜志社不行,眼光實在差勁。”我摸了摸無聲行雲的頭,“等我賽馬賺夠了錢,我就去買一家雜志社。憑借我這麽多年的美學功底,一定能在京都出版業占有一席之地。”
“你的美學功底......”織田作遲疑道,“方圓幾十裏內,應該沒什麽比無聲行雲更好看的存在了吧?”
我瞬間懂得了他的意思,又突然想起來在第一次和萩原和松田見面時咲樂讓我心梗的那句接話,不由抗議道,“我還沒說你呢,每次講故事都在誤人子弟吧!”
不知道咲樂暴言的織田作有些發懵,于是只是略帶疑惑的“嗯”了一聲。我沒好意思跟他形容那天發生的事,幹脆翻身上馬,順着鄉間的小路跑上兩圈。
是的,雖然最初學習騎術只是因為拍攝的需要,但在學習的過程中,和無聲行雲情感的日漸篤厚以及對速度的不懈追求成功讓我将賽馬視為了新的生活趣味的一部分。我開始重新發掘生命的意義,建立着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你與我,都深深地嵌于這個世界之中啊。”
偶或技癢之時,我也會帶着無聲行雲去參加些比賽。不知道藤原那邊是如何處理的,大家只當無聲行雲是被賣給了我。偶爾遇見廄務員和負責人帶着黃金羽參賽時,他們也都盡可能地離我遠遠的。
兩匹馬的關系倒還不錯,時不時還會上演些拱屁股、咬尾巴一類的戲碼。
就在我們都以為這樣的生活會繼續這麽平靜下去、一直到脫出這個世界之時,我突然接連發起了高燒。織田作帶着我跑遍了京都的醫院,忙活了好一陣子後才最終确診。
是癌症。
不明原因的劇痛開始慢慢侵襲我的身軀,我會在夜裏痛得難以忍受地大叫。而織田作卻只能無力地握住我的手,試圖給予我一點點力量支撐。
不知是發現得太晚,還是醫院的床位實在緊缺,住了沒幾天後醫生就宣布我可以出院了。織田作猛地站了起來。我知道他想要去理論,并且有辦法維持這一切,但我卻拉住了他的手,對着他搖了搖頭。
“沒事的,織田先生,剩下的時間,就讓我們一起出去度過吧。”
寺田是個害怕打針的性子,甚至比相信惡魔會在針筒裏吹入毒氣的頑固奶奶還要怕打針【1】,幾乎一看到就會暈倒。可現在竟也能臉不白心不跳地在我日漸消瘦的肌體上紮下一個又一個的針孔了。
織田作則是個更相信自己的人,可他現在,卻也會強行舍下陪護我的時間,去搜羅各種有用沒用的偏方。
然而他們的改變卻改變不了我的現狀。我依舊會忍不住地痛呼出聲,只是聲音一次比一次微弱。
我們倆之間的交流漸漸少了,更多的是些“相信我”一類的許諾之言。起初我還無所謂,覺得給他留個念想、哪怕在忙活中少感受一些折磨也好。可是在我漸漸變好的那幾天裏,積蓄久矣的情緒突然像大壩洩洪一般傾瀉而出,疏通了我的經脈。在面對死亡日漸逼近的恐懼中,我似乎重新恢複了正常人的感知。
所以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世界,其實是留給織田作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