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行也思君
46 行也思君
抽離出文野世界時的混沌消磨了我大半的意識,迷迷糊糊間,只有一個畫面在我的腦海裏萦繞:織田作拼盡全力朝我撲來,卻像影視劇裏慣常所見的設定那般,只撲到了一掌的空。
他就這麽看着我星星點點地消散在這個世界裏,去往一個沒有他的故鄉。
命運啊,你為何不能垂憐這樣一個努力救贖自己的人?為何永遠要給予他最殘忍的判決?
不是死別,就是生離。
又為何偏偏要讓他最愛的我,成為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霾?
我不是沒看過假刀死遁救濟文學,對此也并不排斥,但那是建立在我知道一切終将走向一個大團圓式的Happy ending的前提之下。可若是像我這樣,分明一心奔着救濟他而去,卻又驟然抽身離開,給予了他最深的痛,那又算是什麽救濟?
更何況,我為了改寫他的結局而布下的謀算還未徹底實現。沒有了我,誰能去和異能特務科以及森鷗外談條件,運作其間的開業許可證?誰又能将紀德引來法國,徹底解決後患?
織田作的确掌握其中的部分,或許也可以利用這些信息,但他不知道他即将迎來的厄運。這也就注定了他的行動不會圍繞孩子出發,不會想到Mimic為了求死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現在我離開了,織田作還會因為孩子們而心有顧慮。可若是孩子們也被算計離開了呢?
那他還有救贖嗎?
光是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如刀絞一般,幾乎要喘不過氣。我從沒有一次比現在更後悔為什麽沒有早早使用異能力給我們重新安置一個家,而是總想着需要積攢能力應對更大的難題,想着等出版社賺錢了以後自然可以無需花費異能而達成等同的效果。
可惜一切都是未竟,在實現設想之前,意外先來了。
明天也就沒了。
織田作、織田作、織田作......
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他的名字,把所有的酸澀全部吞入腹中。
“昭也?昭也?”似乎有一雙手正在搖晃着混沌,于是清升濁降,我得見此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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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生?”我感覺眼睛有些腫,只能努力瞪大了眼,看着眼前帶着半框眼鏡的室友,“我回來了?”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睡覺做夢能給自己哭醒的。”他有些無奈地給我遞了包紙巾,又幫我倒來了一杯水,“補充一下水分吧,晚些時候還得去答辯呢。”
“謝謝。”我接過了水,鼻音有些重,“現在幾點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表,“十點三十六分,過二十四分鐘我就準備去食堂買飯了。給你帶一份上來吧,再給你順一個冰袋。你趕快收拾收拾起床吧。”
我木木地點了點頭,坐在床上沒動,又被他敲了一下腦袋,“行了,叫你不要熬夜看書,非說什麽答辯緊張。這下好了,夢裏都喊着織田作的名字,眼睛還腫得跟兔子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為了開題答辯徹底崩潰了呢。”
“不會。”我搖了搖頭,“我甚至可以倒着背出來。”
和織田作在京都小住的記憶又被這一句話勾了出來。彼時陰陽兩隔,我同樣心焦不已,卻暗地裏為了重新擁有意識而感到喜悅。在那個穿越過去的世界裏,哪怕有無數的文豪,我也可以因為這份特殊的經歷而相信自己會是被世界優待的存在,盲目地信賴着自己或許并不存在的主角光環。
可在這個世界裏,我只不過是個普通人,一個跟他隔着次元和時空的讀者。
我悶悶地倒了下去,拿被子蓋住了自己的頭,“老洛,你知道嗎?我和織田作談戀愛結婚了。”
“我就說織田作之助的創作裏好像不會有能讓你這麽撕心裂肺的片段,他的文章不都是圍繞大阪的家長裏短展開的麽。”洛源生頓了片刻,“敢情是做夢了啊。”
“這不是夢。”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從床上俯瞰着站在下面的他,“是真的。”
“好,是真的。”他點了點頭,“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
“我不想聽。”
“那換榮格的?”
“我也不想聽。”
“那換你愛聽的。”洛源生這次換成了陳述句,“做夢男不可怕,我也夢到過喜歡的作家和學者。康德甚至還在我的夢裏罵過我亂解讀他的《判斷力批判》。但繼續快樂做夢的前提是你得有相應的資本。不準備下午的開題答辯,你打算以後在夢裏告訴織田作你為了他延畢麽?”
不得不說,洛源生雖然不理解我的處境,但他的鎮靜極大程度上地安撫了我的情緒,為我指明了一條短時間內該走的路。我嘆了口氣,閉眼收拾着心緒,懷裏就落下了一物。
我睜開了眼,和紅發的織田作超人撞了個正着。
“抱着緩緩吧。”洛源生沖我揚了揚下巴,“本來是準備答辯結束後給你當禮物的,現在看來答辯前你或許更需要他。五分鐘後我會出門,希望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做好下午答辯的準備了。”
我怔了一瞬,抱着織田作超人猛吸一口,“謝謝,怎麽想到買這個?”
“實習回來的路上看到了,想到了你最近癡迷這個。”他刻意加重了“癡迷”這兩個字。
“那袋子裏另外的那個是什麽?”我枕在織田作超人裏,只露出半張臉,微眯着一只眼睛盯着袋子裏剩下的那一個吧唧,“軍服......是獵犬的成員?看發型像......末廣鐵腸?”
洛源生的食指蜷起成圈,抵于唇側,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咳,“看到好看所以順帶買了。原來也是你愛的那個漫畫裏面的人嗎?”
“嗯,出了名的美人。”我應了一聲,又正回了臉,把整個臉都埋在織田作超人裏,“織田作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呢......”
洛源生沒有再接話。過了片刻,我聽到了房門被關緊的聲音,這才又重新坐了起來,雙眼模糊地盯着紅發超人身上被沁開的兩團淚漬出神。
“織田作......我還是失去你了啊。”
下午的答辯很順利,演練過無數次的答辯場景在毫無波折的情況下圓滿結束。散場時相熟的老師還來打趣我私下放出的話,問我是不是真的能倒着答辯。
“真的可以。”我點了點頭,當即給他表演了一段,腦子裏卻是織田作聽着我講給他聽時的場景。
洛源生從文論組答辯現場出來看到這一幕,仿佛沒看見我一般掉頭就走。我這才揮別了老師,過去跟他勾肩搭背,“怎麽樣,優秀拿下了嗎?”
他睨了我一眼,露出一個“這還用問”的神色。我看不慣他嚣張的樣子,給了他肩膀一拳,又推着他出去吃飯。
“就當感謝你的禮物了。”我猛地灌了一大口冰橙汁,勉強壓下了辣鍋帶來的刺激,又忍不住開始設想,如果織田作在會是怎樣的光景。
他一定會偷偷坐在答辯現場的最後排,一邊努力理解着每個老師的提問,一邊笑着看着我出色地回答每個老師的問題。他應該不會感到緊張,因為他對我的實力有着充分的認知;卻又不可避免地稍稍懸着些心,害怕我被奇怪的老師刁難。
然後,我們會牽着手在校園裏漫步,我會跟他講我在校園裏的每一處記憶,再拉着他來一起吃這家四川火鍋。這種辣味的鍋底一定讓他愛不釋手,但也不能順着他的意天天吃,還得注意養養他的胃。
眼睛上又蒙上了霧花,大滴的淚砸落在了桌上。我真的很想不哭,可發酸的鼻子卻像失了靈的水龍頭一樣不受我控制。耳畔的咀嚼聲漸漸少了,只有鍋裏還“咕嚕咕嚕”地翻滾着熱氣。
“沒事,就是油濺到眼睛裏去了。”我拿紙巾捂住鼻子,借此掩下我的哭腔。
回憶若能下酒,往事便可做一場宿醉。【1】
“昭也。”洛源生的臉上難得出現了猶豫的神色,“在我看來,你這樣是得去看看心理醫生的。倒不是說你出了什麽病症,而是你情緒已經太受他影響了。”
“或許每個搞文學創作的人,腦子裏總有些其他人不懂的東西。”他找服務員給我換了杯溫水,溫言道,“我能夠理解這樣的想法,也能夠理解偶來的多愁善感,但你不能為此壞了身體的底子。”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你現在或許就是唐寅這句詩的心境。如果你實在調節不過來,滿眼都是他的影子,不如就把這一切都寫下來吧。坂口安吾能靠學習小語種治療精神衰弱,我們學文學的,又怎麽不能拿起筆,給自己圓一場夢呢?”
【1】引自簡嫃《相忘于江湖》
【2】引自唐寅《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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