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注定
注定
随着近衛前來,其身匆促踏至木屋,衣上還攜了微雨蒙蒙。
秦朔擰緊了眉,“什麽事?”
此番屋內半室春色未褪,連着方杳杳亦是還沒來得及穿衣整理,輕透似無的裏衣将其下蕩漾展露無遺。
近衛垂首禀報着,目不斜視:“殿下,今日香火祭,上山祈福者衆…住持忽說,此間歇腳的木屋存放了被菩薩點化過的佛珠,一衆就跟了過來。”
秦朔目光一沉,“他們到哪裏了?”
他今日膽敢不顧皇家顏面,在這裏和方杳杳颠鸾倒鳳,便是篤定香火祭的一衆不會在此時段下山。哪想如今竟在這節骨眼生了事端?
近衛硬着頭皮道:“已經在門外了。”
秦朔:“……”
胸中怒火燃起,他本想訓斥這守在木屋的近衛一番,但眼下他還沒這工夫。若是這等醜事傳到了宮中,先不論顏面有失,極為重教的聖上怕是會對他大發雷霆。
權衡利弊下,秦朔瞄了眼木榻上還留有的淫.靡痕跡,不假思索地撇開了方杳杳的手,大步流星地從另一處窗跳了出去,眨眼便離開了木屋。
“殿…”方杳杳尚未回過神,只覺自己的手被猛力推開,秦朔及其近衛早已消失得無蹤。
此刻反應過來此前近衛禀報的話,方杳杳亦慌了神,忙不疊要找地方躲藏時,屏風外腳步聲逼近,錯落不一,來人泱泱。
木屋內,一衆步進其裏。
白眉長須僧人之後,季琛不依不饒地對其道:“慧禪大師,這佛珠可要給我們開開眼啊。季某近來覺得諸事不順,也想尋求菩薩庇佑。若您看我有佛緣,何不順了菩薩的意?”
原本狹窄之地瞬時因衆人來此而變得擁擠,多數為朝中要員及女眷。喬時憐與蘇涿光混在其後,此間一衆目光盡在慧禪大師與喋喋不休的季琛處,亦沒過多注意半道而來的喬蘇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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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季琛的話接下去的是王令夕,她正抱着厚厚佛經,平然的面色不容讓步,“季大人,昭月公主今日侍奉在皇後娘娘身邊不得空閑,可是拜托了我為她取佛珠的。”
“王姑娘這話可不行,佛珠怎麽能随意取之?定是要讓菩薩來挑選有緣人。”季琛挑了挑眉,先于一步入屏風之後,驀地頓住了步子。
其後擁圍的群人未穩住腳後跟,被他這一駐足,險些摔至地。
“季大人,是看到了佛珠挪不動腳嗎?也讓我等見見。”王令夕把懷中差點散落的佛經給身後的侍女,問道。
季琛回過身,朝一衆尴尬地笑了笑,接着側過身讓開了道。
只見空無一人的屏風後,四處陳設颠倒,難聞的氣味彌散其間,一衆伸長脖子往裏瞧去,映入眼簾的是那木榻上不堪入目的淫.穢,讓好些女眷止不住地驚呼出聲。
“這,這……”
“竟有人膽敢在這亵渎此地!雖然尚未至佛門淨地,但光天白日的也太不知羞恥了!”
“究竟是什麽人?膽大包天至極!”
衆聲斥責裏,落于最尾的喬時憐悄悄捏了捏蘇涿光的手。
雖然她還未膽大到像秦朔方杳杳那般在外行那等事,但畢竟方才她也在這裏面和蘇涿光親來親去。聽聞這些指責的話,她總覺得把自己也罵了進去,故而她不自覺地往蘇涿光身後靠,借由他颀長身形遮掩自己發燙的臉。
留意到她的小動作,蘇涿光即刻會意,側過頭在她耳畔低聲道:“我不信神佛。”
言下之意,在他看來,和她在這寺廟設的歇腳木屋舉止親昵算不得什麽。更何況,倆人也沒做什麽過分的事,論不及亵渎一詞。
忽聞季琛的嗓音從裏傳來,“這裏窗邊有腳印,才離開不久,且不敢走正門,看來這二人是知慧禪大師在帶我們過來,徑自逃了。”
王令夕走上前,躬身瞅了瞅,“腳印寬大,是馬靴,離開的人是男人。”
“哦?咱們一行從正門來,未見有人從正門出。這木屋亦無他門。還有一人去了哪裏?”
季琛說着,走到了簾幔後的窗扇,不動聲色地反複移着鞋底,把那窗前一大一小兩對腳印磨了去。
待做完,他才對外喊着:“這裏的窗也沒有痕跡。”
他知此窗正是蘇涿光和喬時憐從這木屋遁走之地,二人從其而出,尚未有機會消除痕跡。
眼下一衆随慧禪大師留在了屏風外,唯有季琛與王令夕不顧其裏腌臜,尋着蛛絲馬跡。
季琛自是為了配合喬蘇二人的局,但王令夕只是慣于對眼前事物刨根究底,在她看來,比起這背後的答案,這些惡心的東西不過是晃眼可以忽視之物。
木屋一隅,喬時憐暗自觀察着屏風後的境況,悄聲對蘇涿光道:“這麽短的時間,方杳杳離開不了,定是不敢見人而藏在了裏面。且除了正門,唯一能出去的就是那兩處窗。”
蘇涿光颔首:“嗯,窗處有東風北風二人看着。”
若方杳杳從窗處逃,反是會被抓個正着。
不多時,王令夕的輕呼傳出:“方…方姑娘?你怎麽會躲在這裏?”
唯見幽暗櫃子裏,方杳杳瑟縮成一團,衣衫淩亂,似是倉促間理好的。
彼時方杳杳無路可逃,那窗扇位置較高,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想要在衆人趕到前慢慢翻出去,那是不可能的。慌不擇路下,她只得躲進這個木櫃之中。
而待衆人進了木屋探尋,櫃外的一舉一動她都聽得真切,她在這短短半刻裏,已不知暗自祈願了多少回,希望衆人尋不到她而離開。
但事與願違,她仍被細心善查的王令夕發現了。
見着來人後,方杳杳先是一哆嗦,旋即她猛地上前抱住王令夕的手,盈出淚花開,“令夕!今日香火祭,我上山不幸逢雨,途徑這木屋進來歇息,卻遇到有人在此地雲雨…我迫不得已才躲進這櫃子裏,不敢踏出半步。”
話落,她淚如雨下,“嗚嗚嗚,令夕,還好你來了!不然我都不敢現身。我怕我撞破了什麽人的事,惹來禍患……”
王令夕後退一步,把手從方杳杳懷裏抽出,“方姑娘,你身上,好臭。”
方杳杳眨了眨含着水霧的眸子,面帶疑惑,“是這個櫃子裏的味道嗎?”
王令夕黛眉蹙起:“不是。”
她很想說,是和屋裏散發的令人惡心作嘔的氣味一致。
欲言之時,又聞身後傳來喬時憐幽幽嗓音:“方杳杳,怎麽把心衣落在這裏了呢?”
方杳杳看着喬時憐走來,其指尖拈起一件心衣,她臉色驟變:“這…這不是我的!”
她明明塞到了極為隐秘的地方,怎會被喬時憐發現?
殊不知,喬時憐在簾幔後早已目睹了一切。那會兒方杳杳根本來不及穿上這形制複雜的心衣,胡亂往床底一塞,她便着急忙慌地尋着藏身地。
王令夕只掃了一眼便察覺,“上面繡了你的閨名,方姑娘。”
“哎呀,好像找到是誰了。”
屏風旁,季琛望着櫃子裏的人,刻意放大了聲,讓屏風外一衆得以聽見。
縱是各家貴人對那木榻穢跡嫌惡不已,但也按捺不住對做此等醜事之人的好奇心。畢竟今日妙善寺香火祭,上山者多為有來頭之人,一衆同處京城,保不齊是認識的。
及見着那櫃中藏着的人面容,衆人吸了口冷氣。
“方侍郎的女兒?”
“怎麽在這種地方都…真是沒想到,好好一個黃花閨女這樣作踐自己。”
“真是丢臉!方侍郎今日還沒來,他女兒把方家臉都丢盡了。”
未幾,周處盡是指着方杳杳鼻子唾罵之聲。
獨獨季琛上前,對着面紅耳赤的方杳杳道:“方姑娘,你待字閨中,想來這種事也不是自願的。不如季某來為你主持公道,說說那個辱了方姑娘清白的男人是誰?”
如此之言,看似季琛在維護于她,卻是直接堵住了方杳杳欲辯的嘴,無形中便牽着衆人思緒,認定了她已失節。
方杳杳咬着牙,臉色難看到極致。她不能說出是太子。她知秦朔既已離去,後續也不會為她作證,一旦自己道出太子的名義,指不定還會被扣上給皇室戴污名的罪。
她欲辯難言,只能受着。
人影錯亂處,喬時憐已悄聲回到了蘇涿光身側,在此之前,她去屋前淨手,幾近要将雙手搓挼得破皮了,她才回屋。
蘇涿光自然地牽住了她的手,“怎麽手這麽涼?”
言罷,他将她的另一只手拉起,疊放于他手心。
喬時憐展顏一笑:“這不有你在,可以幫我暖暖?”
蘇涿光聞言,握得愈緊,瞄了眼屏風後的動靜又道:“此事已成定局。”
喬時憐點點頭。這後半幅棋,便是她想要以牙還牙。只不過區別在于,前世她被冤枉至死,這一世,方杳杳是自食其果。而她亦根據對秦朔的了解,讓方杳杳同樣置身百口難辯之地。
只是這其中結果并未有她想的那般暢快,恍神之時,她續道:“還有太子遺落的玉佩,就煩請季大人送到皇宮了。”
她怎可能讓秦朔這樣不痛不癢地回去?在秦朔翻窗逃離前,蘇涿光便已暗中打落秦朔腰間的玉佩,以此為證,再有方杳杳醜事發酵,聖上定會明白這其中茍且。
不讓一衆直接發現秦朔與方杳杳,是防此後方家為此事轉圜,以太子強迫方杳杳,毀了女兒家名節來要挾太子,直接把方杳杳送到東宮做側妃。這樣一來,方杳杳求之不得,這恐怕也是她如此肆無忌憚地在此自毀清白的緣由之一。
喬時憐想,方杳杳千算萬算,算漏的,是秦朔本人的自私自利。
回神間,蘇涿光已帶她欲離開木屋。
卻聞慧禪大師出聲叫住了蘇涿光,“蘇施主,請留步。”
蘇涿光折過身,持着慣有的冷淡:“大師有何高見?”
慧禪大師從袖中拿出一佛珠遞上前,“此串佛珠,與蘇施主有緣。”
這佛珠,便是先前季琛與王令夕相争之物,也是一衆口中相傳,說是由菩薩點化過的佛珠。
蘇涿光瞥了眼,沒能接過,“大師說笑了。我從不敬佛,香錢亦不曾供有半文,我這雙手沾的鮮血數不勝數,半生戎馬,如何會有緣?”
他常年駐于邊關,浸心于戰事,見過生死太甚,亦知神佛不會讓人起死回生,更不會帶他打勝仗。能把烏厥趕出大晟、換來邊境安穩的,是他和整個西北軍營的将士,不是神佛。
因此他從不信神佛。
慧禪大師搖搖頭,緩聲道:“前生因,今世果,輪回之中早有注定。蘇施主尚不知曉這其中機緣,只是時候未到。老衲從不打诳語,這佛珠,确實是歸屬蘇施主您的。”
一旁的喬時憐聽聞心頭微動。
前生今世?這不是在說她嗎?
蘇涿光恰見喬時憐目光落在那佛珠上,她眸中含有迷惑不解,繼而他接過了佛珠,“好吧。”
慧禪大師送出佛珠後,轉而又對喬時憐道:“蘇少夫人,老衲亦有話想與你說。”
話畢,慧禪大師眼神示意蘇涿光,讓後者避之。
“因得佛珠,老衲窺得幾分天機,有一句話贈予蘇少夫人。”
慧禪大師鄭重說着:“憐取眼前人。”
喬時憐半知半解,茫然問道:“大師可否細解其意?”
慧禪大師耐心答道:“阿彌陀佛。蘇少夫人,因果輪回雖是有定,但世事人心難易,若心入迷惘之境,還請少夫人抛卻雜念,歸于澄澈。其餘的,老衲縱知難言,不知的,也不會胡言。”
及溪山進晚風,明光将盡。
馬背上,喬時憐依偎在蘇涿光懷裏,見他并不好奇自己從慧禪大師處聽得了什麽,忍不住問:“你就沒有什麽想問我嗎?”
蘇涿光不以為意:“我又不信這些。”
喬時憐見着他手邊的佛珠:“可你還是收下佛珠了。”
蘇涿光答道:“我怕我不收,他會跟我念半個時辰。”
他是真的會嫌煩。
暮色已挽。
喬時憐仍在思忖着慧禪大師的話,她望着前方漸迷蒙的山野,忽問:“蘇涿光,你覺得這世上有鬼嗎?”
“有。”他答得利落。
“為什麽?”喬時憐奇道。
他不是不信神佛嗎?為何會信有鬼?
但眼下他卻未答。喬時憐唯見前處陰風乍起,吹落暗影無數。
恍有一瞬,不知是否為她的錯覺,她覺得野風速度慢了好許。而她渾然不覺,周處已昏昏發涼,天亦沉然無光。
“嘩——”
耳畔傳來尖銳呲啦的促音,飄忽的深影在她眼裏倏忽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