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相隔
相隔
京城,密雲沉沉,風疏雨驟。
城門處,促然馬蹄濺起水霧,一道疾馳身影驀地勒馬止于前。
經由五日,蘇涿光終是趕至了京城,卻是在重兵嚴守的城門,見到了由李槐序親自帶兵值守的奉天軍。
隸屬聖上、唯聽皇命的奉天軍在此,這意味着什麽,蘇涿光再清楚不過。
這是秦朔的有意安排。
只見李槐序冒雨上前,頓首道:“蘇少将軍。”
蘇涿光冷眼望着被攔住的城門,“何事?”
李槐序答道:“我奉陛下之命,前來在此等候蘇少将軍回京,并告知蘇少将軍,尊夫人的消息。”
聽到李槐序提及“尊夫人”三字,握着缰繩的蘇涿光,發白的骨節微不可查的晃了晃。
雨水瀝瀝,盡數浸落他的輪廓,更襯得冷冽如鋒,蘇涿光引繩向前,縱是未動及兵刃,那懾人目光掃過一衆奉天軍,便讓後者出自本能地往城門退去。
蘇涿光無視了李槐序,對着奉天軍漠然說着:“讓開,我要入城。”
眼見此等情形,李槐序折身擋住蘇涿光的去路,“蘇少将軍。”
蘇涿光沉聲重複着話:“讓開。”
李槐序暗暗撫上了腰間的環首刀,“蘇少将軍,您最好先聽我一言,有個心理準備。”
他知雖然奉天軍人多,但他與蘇涿光實力懸殊,若蘇涿光真的動手,他還是有所忌憚的。
Advertisement
蘇涿光将一衆奉天軍悄聲按着武器的動作收入眼底,“你也最好清楚,你現在帶的這幾個兵,攔不了我。”
他聲線涼如寒雨:“不想死,就滾。”
話落時,馬聲嘶鳴,蘇涿光已不管不顧,揚鞭起落,沖往城門。
李槐序當即高聲說道:“尊夫人于五日前從皇宮乘車而出,行至楓琊山時,馬兒無故受驚沖下懸崖。經這幾日搜尋無果,尊夫人怕是已命喪…”
旋即李槐序話還未完,衆人唯見一抹白影蕩開雨色。
馬背上挺背昂首之人消失無蹤,卻見城牆之下,蘇涿光已單手扼住李槐序的脖頸,把李槐序死死抵在了城門處。
奉天軍心下駭然,慌忙喊着:“李統領!”
李槐序強忍着頸間傳來的疼痛與窒息,他微睜着眼,得見眼前之人面目冰冷異然,他勉強從口中吐出字句,“蘇少将軍…我只是個傳話的,現在滿城皆知…信不信由你……”
連着一旁的奉天軍亦勸道:“蘇少将軍!您可要三思啊,殺害奉天軍統領,陛下定是會降罪蘇家的…”
蘇涿光眉眼噙着的寒霜更甚,“罪?”
奪妻之仇,殺妻之恨…諸般種種滋味在心底恣意湧生。
喬時憐已死,他還怕什麽降罪?他如今扼住的,不只是李槐序的命,更是以此挑釁秦朔高高在上的皇威。
李槐序沒有編造謊話騙他的理由。
通過前世記憶,蘇涿光再明白不過,秦朔若想要獨占喬時憐,不會制造喬時憐已死的假象把她藏起來,他反是會通過各種手段讓喬時憐入宮,甚至是昭告天下封妃,彰顯他秦朔贏過了蘇涿光,奪得了喬時憐。
故而喬時憐遇險的消息,不會是假。
可如今鑄就這一切的,正是秦朔。
應該說,又是秦朔。
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蘇涿光望着面容漲紅發紫的李槐序,手上的力道未松動分毫。
“浮白!浮白!”
直至一急喚穿過嘈切雨聲,蘇涿光依稀辨得這是季琛的聲音。
但他現在沒有心思去理會季琛了,也不欲知季琛來此是作何。
迷蒙雨幕間,季琛執着傘,與昭月快步趕至。
他放大了聲量對蘇涿光道:“先松手!她只是沒被尋到,并非死了!”
季琛聽說蘇涿光将會在今日抵京,從陸昇那裏打探到奉天軍動向後,他趕忙來到城門。
卻未想到,蘇涿光竟會直接失了理智。
聞及此,蘇涿光始才偏過頭,接而見昭月匆匆跑來,從懷裏拿出一疊白紙,其上密密麻麻小字縱列,盡是“蘇涿光”三字。
昭月道:“蘇少将軍,這是時憐留下的。”
見到那紙上熟悉的字跡,一筆一畫盡是她所寫,甚至好些是模仿他的手跡而成,他始才從那洶湧情緒裏拉回神。
蘇涿光松開了手,将李槐序抛于一邊。
他伸手欲撫那疊白紙時,又再自己指尖盡是雨漬,連着渾身亦是浸滿雨水,故而他又再縮回了手,未敢觸碰。
蘇涿光忽的害怕起來。
他怕這是她留給他最後的東西。
他怕從今以後,她的所有都止步于此。
他怕…他再也見不到她。
蘇涿光抿緊唇,瞄了眼倚在牆角猛烈咳嗽的李槐序,生涼的聲線恍若深雪。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随後他跨坐在野風背上,縱馬馳往了楓琊山。
喬時憐意識漸而清醒時,先是察覺到渾身鑽心的疼痛,像是四肢碎掉,又被人縫合拼起,她疼得想要尖呼大叫,卻如何也發不出聲來。
接着她憶及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事。
那時她在馬車上,意識到車夫周伯帶的路不對,心底驚慌已陡然生起。只是因周伯身為周姝的心腹,她才反複勸說自己,讓自己安心相信他。
換來的結果卻是,她被周伯刻意帶到懸崖之上,連人帶馬一道跌入懸崖裏。
急速下墜伴随着極度恐慌,喬時憐當即就暈了過去,根本未想過自己還會活着。她可是眼見,那崖下深不見底,落下去連着屍骨都找不着。
只是如今,她能感受到鑽心的疼痛,證明她還活着,非是又做了鬼。
不多時,喬時憐費力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綠幽之色,點點螢火微爍,逐而在視野裏聚焦成形。
她很快有了判斷,這裏應是座竹樓,且是在山野裏而築。
旁處似有人翻書的輕響,喬時憐循着燭火明徹處望去,唯見一道端莊婉麗的身影坐于案旁,那姑娘一絲不茍地捧着書細閱,另只手擺弄着案上的藥草,毫未留意到這竹榻上的喬時憐已醒。
喬時憐只覺身上每處極為難受,她試圖蹭起身時,卻被扯動的傷口疼得呼出了聲。
“你醒了?別動。”案處的姑娘聽聞動靜,連忙移步靠近。
喬時憐始才認出,這姑娘竟是尚書之女,王令夕。
“王…”她方想開口喚出,嘶啞的嗓音便沒能成聲。
王令夕忙不疊倒了盞溫水,輕輕喂予她,“我說你呀,還真是命大。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正好落在我平日采摘峭生草的布棚上,不然怕是神仙都難保。也正好我師父在此,她精通醫術,把你救活自是不成問題。”
喉嚨被水潤過後,燒灼之感略有褪去。心頭纏繞的衆多疑惑附上面容,喬時憐說不了話,只好睜着眼定定看着王令夕,後者很快便意會了她所想。
“哦,這裏是我采藥草暫住的竹樓。每年我都會來這裏小住一段時日,研習些奇植草藥。你已經昏迷了好些日,身上皮肉傷不少,右腿骨才接上,暫時還不能下榻,也最好少說話,多休息。”
喬時憐此前就聽聞,王家嫡女少有與人打交道,連着宮宴亦參與得不多,便是因王令夕整日喜歡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譬如她去九暮山林獵,只是為了見那獵場裏生了百年的古樹,甚至偶爾與仵作往來,對京中難解的案件刨根究底。
故京中貴女多有不待見王令夕的,私下認為王令夕不合群,是個怪胎。而喬時憐感念當初獵場蒙冤,王令夕曾站出來為她說話一事,在宮宴上也曾照拂過王令夕一二。
二者雖交集不多,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不想她昔時的感念照拂,讓她一朝得以活命。
不過眼下喬時憐最想知的是,京中情形究竟如何。
她還有許多疑問未解,亦不知周家那個車夫為何要害她。她始終不信,這一切是周姝的安排。
王令夕見她眉眼含憂,“你是想問,皇宮裏都發生了什麽吧?”
喬時憐眨了眨眼,以示意。
王令夕坐于榻邊,嘆了口氣,“我本是對那些事情不感興趣,但奈何我生來過耳不忘,就都同你說說吧。”
“大概兩月前,你被新帝搶入皇宮後,蘇将軍與喬丞相都前去皇宮面聖,要求新帝放你回府。”
兩月…?
喬時憐神思為之凝固。她依稀記得,自己被秦朔關在寝殿約近一月,如此看來,她受傷昏迷,在此王令夕的竹樓已昏迷了又一個月?
只聽王令夕接着道:“起初新帝用各種理由搪塞了蘇将軍,蘇将軍無法,就賴在了宮裏不走。但此事雙方這樣耗着,可見是沒有成效的,于是又有了喬相進谏。”
喬時憐知,蘇将軍是舉國敬仰的大将軍,又是歷經三朝的老将,秦朔不敢動他,只得僵持不下。但令喬時憐意外的是,在這件事上,竟也有喬家出面。
王令夕續道:“喬相不知同新帝說了什麽,最後似乎沒能談攏,甚至向新帝呈上了罷官請辭書。當然,眼下新帝登基,朝事繁雜,朝堂需要喬相支撐,新帝自是不會答應…”
喬時憐面色一頓,父親如今為她做到了這種地步嗎?
她不由得想到,在她兒時,父親也做過類似這樣的事,只因她有次夏夜貪涼,吃了不少冰,導致發熱難退,父親就守在她院裏寸步不離,連上朝都告了假。
喬時憐也不知是從何時起,父親官至相位,一步步走到那權位之上,漸漸丢卻了兒時待她那般的溫情。前世尚還懵懂的她,只以為是父親忙于朝事。殊不知父親心中的順位早已悄然無息更變,唯剩權位。
她恍惚之時,又聽王令夕說着,“陸虛懷老先生你可知曉?”
喬時憐當然知曉。
陸虛懷,曾是前任丞相,亦是太子太傅,老先生辭官隐退後,喬青松才接任了相位。她與秦朔青梅竹馬,清楚秦朔是極為敬重陸虛懷的。而秦朔能有着斐然政績,亦離不開這位太傅教導。
但老先生隐退得突然,無人知其緣由,如今想來,怕是他那時就察覺儲君在君德上有失,過于注重得失利益。
“陸虛懷老先生歸隐這些年,不問世事,卻在此關頭現身,在正殿上怒斥新帝,條條狀狀,說得極為激昂。”
王令夕說到此,頓了頓,“我覺得,照着此事發展的後續,應是新帝将你放了,怎麽你會出現在這雲起山,從懸崖上掉下來呢?我近日無事,還曾去你墜落的位置,往上去瞧了,那處被人有意藏住了馬車行駛的痕跡。”
喬時憐心頭驚然,她越發覺得,她憑着馬車逃出宮一事是有人精心設計,是眼見秦朔迫于多方壓力,有所動搖欲放她離開時,另尋別法,把她引出宮殺死。
私心來講,她仍然信周姝。可如果設局人不是周姝,那麽她周圍這些人,包括周姝,盡被那個幕後之人給利用了!
她越想越覺渾身發冷,能夠利用這些,且達到對之有利目的,幕後之人唯有…
竹門輕推,徐徐晚風入懷。
喬時憐思緒忽被打斷,擡眼見入屋的是一高挑女子。
王令夕擺了擺手,“別怕,這是我的随身侍衛,這些日京中的消息,便是我這侍衛來替我傳遞的。我想着你身份涉及的事态嚴重,又有疑團重重,沒敢對外透出風,所以目前沒人知道你在這裏。”
喬時憐不免感動,對王令夕投以感激的目光。
王令夕搖搖頭:“不必謝我,其實我也是想着,等你醒來後你自己作決斷。”
只聽侍衛垂首禀道:“主子,京中得到消息,蘇少将軍已回京。”
喬時憐的心髒遽然跳動着,随之眸中發酸。
她朝思暮想的人,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