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斷玉

斷玉

楓琊山,林下風動,枝影疏落。

“浮白,你這不吃不喝,也不休息,哪怕把楓琊山翻個底朝天找到了她,你自己卻倒下了,屆時喜事變悲事,又如何是好?”

季琛勸言着跟前的蘇涿光,重聲嘆着氣。蘇涿光回京至今已近一月,整個将軍府盡數出動,于楓琊山尋找墜崖的喬時憐,皆是一無所獲。

而反觀蘇涿光本人,他面色如常,持着慣然的冷冽,不帶半分情緒,似是極為鎮靜。

偏是如此,季琛越發擔憂他。

彼時蘇涿光嗯聲應着,卻是頭也不擡,一心提着朱筆,在手中羊皮卷上圈畫。

那圖上繪制着山麓溝壑,密密麻麻的朱紅盡是他所作記號。眼見那整張皮卷上已無可落筆之處,他依舊循着其間未被圈畫的罅隙,起身欲往。

季琛當即叫住了他的背影,“喂!蘇浮白!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這裏有我在,還有風來和東西北風,他們都在找。你先去歇會兒,一旦有了她的消息,會第一時間來告知你。”

蘇涿光恍若未聞,自顧自向前,僅是眨眼工夫,季琛已落下他數十步之遠。

直至東風踏過落葉而來,朝蘇涿光垂首禀道:“少将軍,山腰處有一老伯說見過少夫人,但他非得要您親自前去,才肯指路說出少夫人位置。”

季琛深深望了眼駐足聽禀的蘇涿光,“不會又是什麽招搖撞騙的吧……”

将軍府于楓琊山尋失蹤的喬時憐,曾廣貼告示于衆,重金獎賞提供線索者。故前來謊報者數不勝數,更有百姓,只是想要近距離目睹蘇涿光這等傳奇人物,以假消息套得蘇涿光一見。

饒是如此,蘇涿光皆不會放過任何一絲可能,聽信消息親自赴往。

此後季琛只好命一衆暗衛,先行篩選消息真假,再進行通傳。眼下這非得要蘇涿光親至,季琛很難不懷疑只是想騙蘇涿光白跑一趟的。

東風從袖中拿出兩截碎掉的碧翠玉镯,“這是那老伯給我的镯子,他說雖然镯子斷了,但這碎玉亦瞧着稀貴,他本來打算當掉換錢,又聽聞将軍府告示,轉念想着,興許這是咱們少夫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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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涿光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兩截斷玉,擡手接過。他以指腹用力摩挲過镯身內壁,觸及稍顯不平的陰刻線。

——這确實是他送給喬時憐的镯子。

那時他誤認為周姝贈予她的镯子是周焉的定情信物,心下不免吃味,便從京中各商會搜羅了不少美玉制成的镯子,甚至特意避開了白玉,精心挑了三十只,其镯身內壁被他以刀鋒細琢,刻得“憐”字。

他只是想着,讓她每天不重樣地戴着他相贈的镯子,她就不會再戴那只白玉镯。

直至那時他将離京赴西北,托付周姝照看喬時憐,他才從周姝那裏得知,白玉镯只是周姝托付她二哥相贈,不存在定情信物之說。

但如今,她的镯子出現在這裏,人卻沒有絲毫音訊。

那玉镯斷掉的鋒利豁口晃着日光,刺着他的目,蘇涿光忽的覺着氣息滞澀起來。

他不敢去深想。

怕會應了那一句,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這些天他未尋到她的音訊,他便可當做她只是失蹤,暫時困在了某處無法與他相見。

東風見蘇涿光遲遲未應,便問道:“少将軍,這是少夫人的嗎?”

雖則東風身為暗衛,每日跟着喬時憐相護,但少夫人手上镯子日日不重樣,加之他向來覺着女子飾物樣式繁多,委實讓他眼花缭亂,難辨一二,故他不敢确認,只得帶回來予少将軍細察。

蘇涿光簡言答之:“是她的。”

話落時,那提起的步子倏如疾風,須臾間已往山腰而去。

-

不多時,行至蒼翠林間,炊煙袅袅。

蘇涿光與東風抵至那戶人家,一佝偻身背的老伯正立于茅草屋前,像是候着二人前來多時。

東風率先至前,把事先備好的銀票給了老伯,畢恭畢敬道:“老人家,這是我們的少将軍,麻煩您趕緊告知我們少夫人在何處吧,要是能帶個路就再好不過了。”

老伯将銀票收入袖中,又皺着面,端看着神色漠然的蘇涿光,并未有即刻帶路的意思,“我聽說,提供确切消息者,可賞金千兩,對吧?”

他悠哉着話頭,問道:“我拾到的镯子不假吧?”

蘇涿光耐着性子:“嗯。”

老伯摸了摸山羊胡,笑道:“那是不是理應比千兩…還要多些啊?”

他之所以讓東風把蘇涿光叫來,便是想着東風只是個小厮,做不了主,沒法把賞金提高些。

東風聽罷正欲發作,這不擺明了敲詐将軍府?

卻聽蘇涿光淡淡吩咐着,“給他。”

東風只好咬了咬牙,從懷裏數出銀票,“再給你一百兩。”

不想老伯側過身,未接過,刻意緩着語調,“一百兩怎麽夠…你們少夫人……”

蘇涿光眉梢微橫,“兩千。”

東風礙于主子在此,只得聽命,極不情願地把銀票塞至了老伯懷裏,他轉而想着,若是真能尋到少夫人,就是黃金萬兩也沒什麽舍不得的。

東風道:“都給你了,快帶我們去。”

老伯這才滿足地将銀票收于袖中,招了招手帶二人往山坡處走去。

少頃,得見視野平闊,此處是一荒野青蕪之地,遍處枯木橫倚。

老伯指了指,“就是這裏。”

東風連個鬼影都沒瞅見,問着老伯,“我們少夫人呢?”

老伯理直氣壯,“我就是在這裏撿到镯子的,其他的,我不一概不知。”

東風當即怒得跳至老伯眼前,目眦欲裂:“你耍我們呢!”

老伯辯駁道:“你們要我指位置,我給你們指了呀,我還給了你們重要物件,如何是耍?我可從來沒說,我見着了你們少夫人。你們也說了是獎賞提供線索的,怎還出爾反爾?”

東風氣不打一處來,指着老伯,“你簡直!”

蘇涿光聽着耳邊的吵嚷之聲,心頭難以抑制的洶湧越盛。

他本是因這出現的玉镯,稍生了幾分希冀。

畢竟這些天在楓琊山所尋得的,唯有那懸崖邊摔得粉碎的馬車,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與她相關之物。

她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難覓半分蹤跡。

他想,哪怕是喬時憐如這斷玉,人去玉碎,他也要把她尋到。

生同衾,死同椁…他應該做到,他本該做到。

卻不想,得來的希冀又成了一場空。

這些日以來,這般得來消息落空的情況數不勝數,蘇涿光覺得,自己應是習慣了才是。但心裏的失望日益堆積,他瞄了眼早被圈畫得無處落筆的羊皮卷,那等不願接受的最壞猜測愈發強烈起來。

如今身處斜欹的枯木間,滿目荒色,蘇涿光不可抑制地想起前世記憶裏,他馳于驟雨荒野,最後尋到的卻是她被棄的屍身。

絕望,無形間悄然滋生,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的感官附上心頭,痛苦,無望。

而此刻東風正與老伯争得面紅耳赤。

唯聽老伯惱怒之下吐了口唾沫,口無遮攔起來,“呸!堂堂将軍府,這般小氣!你們找不到人也是應當的,說不定早死在什麽鬼地方,屍體被野狗啃完了!”

旋即東風只覺腰間佩劍被風拔出,銀光掠過荒蕪,那利刃已落在老伯的脖頸。

老伯頓時噎住了話,篩糠似的抖着身,望着提劍的蘇涿光,哆嗦着聲,“你…你你,将軍府殺害老百姓,你們仗勢……”

話還未完,遠處傳來季琛的嗓音,“朝廷曾有頒布法令,對于假傳消息冒領懸賞賞金,甚至是敲詐勒索者…處以笞刑三十,并押于大牢六月。”

及季琛走近,上下打量着面如土色的老伯,諷笑道:“不過你這把年紀了,怕是挨幾下板子,人就歸西了吧?”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老伯慌忙把袖中的銀票抖出,盡數遞給東風。

季琛一道提醒着旁處眉目生寒的蘇涿光,“浮白。”

他嘆了口氣,知道蘇涿光只是被惹惱了戳及痛處,才會劍指老弱。世道總有這種偷奸耍滑之人,私心來說,他也恨不得一刀殺了痛快,但其罪不至死,犯不着為之髒了手。

蘇涿光冷冷瞥了眼老伯,收回了劍。接而老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此地,消失在了視線裏。

季琛正欲勸言時,蘇涿光開了口,“你們都去歇息吧。”

言外之意,哪怕得來這樣的結果,他仍要繼續找尋下去。

蘇涿光把劍随手甩給了東風,徑自離去。他不知如今他是何等的心緒,或許用麻木來形容更為恰當。他慣于接受這樣無果的消息,但不代表他會為之放棄。

不論如何,他終歸是要找到她,帶她回家。

雲起山,竹樓內。

王令夕端着熬好的藥入屋時,恰見喬時憐掀開被,一瘸一拐地往衣桁處拿着外衫。

她急忙擱置下藥,步至喬時憐身側,“你傷還沒好呢!怎麽就下榻了!”

喬時憐對她莞爾着,卻藏不住眼底的憂色,“王姑娘,謝謝你這幾日的照顧。但我要走了,他回京後見不到我,一定特別心急。”

話中的“他”,自是指的蘇涿光。

自那日知蘇涿光回京後,喬時憐心緒激動之下,暈了過去。

此後王令夕便寸步不離地在這屋子裏照顧她,連着京城內發生何事亦未再關注。

殊不知,将軍府已為尋喬時憐把楓琊山尋了個遍,偏偏喬時憐正遠在京郊另處的雲起山,兩山相隔遙遙,此處又人跡罕至,消息互不相通。

王令夕這才想起,她似乎理應與蘇家打聲招呼,告知他們,蘇少夫人正在此處養傷。倒也不是她有意相瞞,只是她向來不關心他人之事,一心沉浸自己的研習,在人情.事理上從不多想。

若非意外救下懸崖處掉下來的喬時憐,一時好奇喬時憐經歷了何事,她都不會派出侍衛去京城打探消息。

但眼下,王令夕看着那憔悴病容,堅決搖着頭,“你傷還沒好,根本不宜出門,我讓我侍衛去将軍府報個信就好。”

她從未體會過情愛,身在尚書府時也未體會過什麽濃烈的感情,就像那些貴女私下說她,王令夕生來少了根筋。此番她委實不明白,喬時憐為何這般着急,連着自己身體也不顧。

她想着,只要自己的侍衛去将軍府傳信,報個平安不就好了。

喬時憐心知,她這昏迷又是過了好些日,今日清醒過來,想起蘇涿光早已回了京,而若他得知自己入了皇宮,逃出宮後又下落不明,定是心急如焚。

周家那車夫有膽害她,定也把她墜崖的消息放了出去,甚至道出什麽她已意外身亡之言,也不是沒有可能。她難以想象,倘若蘇涿光聽信了這些話,以為她死了會如何。

喬時憐越想越是心切,她拽緊了王令夕的衣袖,凄婉的聲線幾近是哀求,“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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