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林中

林中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林間漏下二三皎皎,疏似殘雪。

寂寂山林裏,忽而窸窸窣窣,是有人撥開枝影,衣裙撇過夜色的輕響。

喬時憐步履蹒跚地來至此地時,唯見那道熟悉的白袍背影覆滿清霜,行于蒼蒼夜深裏。他向來淨然不染的衣袍沾滿泥濘,被橫生的野枝亂叢劃破了道道痕跡,他的步伐卻未曾停過。

他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尋了她好些天麽?

喬時憐只覺喉中哽得發痛,只恨自己未能撐到他回京時,能第一時間與他相見。

似是聽聞身後有人前來的動靜,蘇涿光駐足于林下,轉過了身。

那足音輕得像極了她,徐徐緩緩。

縱是顯得略有淩亂,似是跛了腳,但絲毫不影響他從中尋着她的影子。直至他回過頭,恰見萬象澄澈裏,她擡手扶着深青,立于煙聚蘿纏處。

目光陡然相撞的那一剎那,喬時憐見得他面上掠過一絲遲疑。旋即他神情很快複了常色,越過斑駁碎影,向她步來。

“蘇涿光…”她呢喃着他的名字,望着及近的他。

借着星光披落,她可見他眸中血絲縱布,眼下點點烏青沉積,她不由得心底一疼。

但蘇涿光默聲良久,只是一雙未生波瀾的眼緊緊盯着她,不挪半分。

靜靜置下的月霜蕩落在二人之間,他似是不忍出聲打破這般寧靜。仿佛在這樣所見裏,他發出的任何響動,做出的任何舉止,皆會将之觸碎。

喬時憐沒能說話。她是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藏不住心底壓抑的洶湧,忍不住眸底蓄積的淚。

這等相逢之時,她不知日夜盼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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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忽見他面有恍惚,一言不發地折過身,背對了她。

微不可聞的嘆息聲拂過晚風。

喬時憐不解之際,見他起步欲走,她幾近是下意識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覺得奇怪,換作平常,他早已将她擁入懷裏,更遑論會離開。

蘇涿光在被她輕輕拉住時,身形驀地晃了晃。

他再度回過頭看着身後的人,那雙斂着秋波的眼潸然,眉目楚楚。他喉結動了動,始才擡起手拂開她鬓邊的碎發,指腹緩緩撫着她面容處的淚。

他的面容瞧不出悲喜,雖是舉止親昵,喬時憐卻覺他的目光恍恍,像是在凝視着她,又更像是在看着她發神。

她從未見過蘇涿光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是以她微微側過頭,吻在了他的指間。

只一剎那,蘇涿光的動作一頓,接着他如受針刺般迅然縮回了手,猶有痛苦地斂下了眼。

“我以為歷經了這麽多生死,早該習慣。”

他啞着嗓音,自嘲地笑了笑,“也以為練就一身逐虎驅狼的本領,亦可護你安寧…可到頭來,我還是沒能做到,甚至這次連你的……”

那低沉的聲線戛然而止,掠動的夜風暈着濃重的影,襯得他身影格外落寞。

喬時憐只以為是他憂心她過甚,她聽得他說的話,不免心頭酸澀更甚,她徑自向前環住了他的腰身,抱住了他。

卻覺他渾身一顫,沉默半刻後,才艱澀說着:

“我知道,如今每日,我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短暫睡眠。”

“一開始,我沒法分辨自己究竟是睡着了,還是在尋你的路上…”

“但,這次的夢…似是格外的長。”

……

喬時憐心頭為之震住,她始才明白蘇涿光此前異常的反應是為何——原來他以為她的出現是他的夢。

所以他忍不住短暫停留駐足,哪怕明知是假,也想借此再多看她幾眼,再是收拾着心緒,轉而走向林深,試圖把自己從夢裏叫醒,好去尋她。

他已在這樣數次夢見她,驚醒後始覺她為夢裏幻影,習以為常。

哪怕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他依舊只想着找她。

她揚起臉,哽咽着音,“蘇涿光,你看着我。”

月白風清,萬籁俱寂,那輕柔的嗓音擲地有聲,與着簌簌風過,縷縷落至他的耳畔。

她瞧他睜開了眼,又再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緊緊以溫熱相貼,“我回來了,你看,我真的回來了。”

似是意識到了什麽,蘇涿光眼底暗潮疊生,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好似這樣的夢早已上演了無數回,讓他難辨真假。

少頃,他氣息遽然急促起來,口中不斷重複着喚着她,“阿憐,阿憐…”

仿佛是在确認,她真的回來了。

喬時憐揪着他肩處的衣衫,仰首吻在了他的唇畔,蹭着他唇邊溫涼,卻是須臾間,得來熾烈的回應。

局促的,不安的,失而複得的種種,盡數淋漓于這一吻。

蘭息彌懷,他攬住她如有束素的腰,手掌撫過她的青絲,垂首于她的唇齒侵占,迸發交織的心緒成了彼此錯亂的氣息,各自不得餍足的纏綿,難抵月色長長。

直至喬時憐沒能忍住身上傷勢扯動的疼痛,細吟出聲,将他漸漸褪去冷靜的靈臺瞬間複了清明。

蘇涿光憶及,此前喬時憐靠近時,他聽得的足音,是踉踉跄跄,一瘸一拐的。他當即離開那道溫軟唇邊,松緩着動作,望着她身上看去,卻是見得她抑制着顫抖忍着痛,實則早已難以站穩。

他心頭一凜,“為何疼還忍着?”

雖是話問出口時,他便已有了答案。他與她皆貪戀着對方的溫存,如何還顧得上身處的疼痛?

旋即他俯下身,将她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

喬時憐摟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頭,低聲說道:“我沒有刻意忍着。”

林霧缥缈裏,蘇涿光向着山下而行。

卻聽那牽引着他所有思緒的聲線說,“是我很想你。”

真的,真的很想。

沒有比相逢更能止卻疼痛的良藥。

一切苦痛,皆會在這樣睽違久時的重逢裏,消于無形。

喬時憐回到将軍府後,大多時日仍處于昏沉休養的狀态。

不過她每每尚有意識時,都能察覺自己身側有着熟悉的氣息,她便又再循着他的體溫,抱着摟着,安然睡了去。

那夜從雲起山至楓琊山,幾乎是橫跨了整個京城。她一再央求着王令夕,才被後者無奈之下帶到了楓琊山。在這一路,她聽說了數日以來,蘇涿光為尋她的種種,心亦随之揪起。

喬時憐想要在第一時間見到他,等不及将軍府的暗衛傳話,親自去了山處林間尋他。

即便王令夕根據她的身體狀況提出了抗議,但她想,他尋她如此之久,數日未歇,她不過是忍着點傷尋他,如此短短距離,算不得什麽。

故而她的傷又加重了不少,整日卧于榻上昏睡。

是日,喬時憐睡眼惺忪之時,照舊于錦衾間摸索半晌,沒能尋到他的身影。

她緩緩睜開眼,雖是仍覺着渾身虛弱疲軟,但勉強能起身下榻。

喬時憐随手搭了件衣衫,趿着鞋往外走去,卻聽得正堂處傳來蘇涿光的嗓音。

她步子一頓,他在見客?

堂內,蘇涿光望着适才探望完喬時憐的昭月,“長公主殿下,我聽懷安說,那時他将陸虛懷老先生請到正殿,新帝被斥,松口答應送阿憐回府,之後派人前去時,阿憐早已出宮,是殿下把阿憐換了出去?”

昭月悶悶地應道:“是…我也沒想到,我這樣做竟然會害得時憐……”

蘇涿光接言道:“殿下無需愧疚。我只是覺得此事蹊跷,想要了解究竟。”

“目前除了王家那位女子,人人皆知的是,我在楓琊山尋到了阿憐。可阿憐是在雲起山墜崖,被王家女子救起,送到楓琊山的。”

“什麽?”

昭月聞言,驚得從椅上站起,“這怎麽可能!”

心性單純如她,本是真的以為自己一時不察,讓喬時憐出了意外,所以才愧疚不已。

蘇涿光沉聲續道:“此事我曾與禁軍陸統領了解過,他也說,那日阿憐是借由長公主的名義順利出宮,但此後馬車是去了何處,究竟有沒有經過楓琊山,根本沒人知道。只有翌日傳出消息,說阿憐逃出皇宮時,在楓琊山不慎墜崖。”

“在雲起山墜崖的馬車,和楓琊山殘留的馬車碎片,是相差無幾的。”

蘇涿光能夠肯定,此事是有人暗害喬時憐,但如此大費周折設計,他不知其人目的為何。

“殿下相助阿憐逃離皇宮,這份恩情将軍府記着,但蘇某想讓殿下再仔細想想,譬如阿憐墜崖,是怎麽為人所知的?以及出宮之時,還有何人在她身側?”

昭月斂眉陷入了沉思,“時憐墜崖的消息為人所知,是楓琊山有百姓發現了從懸崖摔下來的馬車,報了官府。因皇室馬車有所不同,所以很快就被認出是我公主府的馬車…公主府除了我,就只有時憐乘坐的那一輛。”

蘇涿光又問:“那第二個問題?”

但此番昭月卻支支吾吾起來,“我…我……”

饒是她平時天不怕地不怕,卻在蘇涿光幾乎是審視的目光裏,心底憋着的秘密愈發藏不住了。

蘇涿光了然,“殿下有事相瞞。”

昭月嘆了口氣,“這件事,是我為攬住罪責不得不瞞的。我身為皇兄的同胞妹妹,哪怕是我放走了時憐,皇兄也不會對我如何,最多罵我一頓就放我回去了,但我必須要為那個人瞞住。”

蘇涿光颔首:“皇後。”

能在皇宮裏如此費心思相幫喬時憐的,也唯有周姝了。只是蘇涿光沒想到,昭月在此事上,對季琛都隐瞞了這件事有周姝的參與。

喬時憐出了事後,包括秦朔在內,都只是知昭月相助喬時憐出逃發生了意外,卻忽略了這裏面還有着一號人物。

眼見蘇涿光一眼戳破,昭月索性如實道來,“時憐出宮的一應事項,确實是皇嫂安排的。我在這其中,不過是借用長公主的身份,去應付皇兄那邊,以免禍及皇嫂,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言罷,昭月忙不疊為周姝說話,“但皇嫂絕對沒有害時憐的心思,她和時憐的感情,想必蘇少将軍再清楚不過了。時憐出了事後,我曾入宮見過皇嫂,她整個人憔悴了不少,病恹恹的,完全變了個樣。”

蘇涿光:“我并非懷疑皇後。”

話音方落,屏風後顯出喬時憐的身影,她怔怔問着昭月:“阿姝她還好嗎?”

不知為何,方才喬時憐窺聽的昭月對周姝的形容,她忽生出不祥的預感。

前世游魂時,那茶樓閑聊的喧嚷浮現。

“周家那三姑娘,可惜,可惜啊!這樣絕妙女子,尚不足二十……”

“不慎于城樓失足摔了下去,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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