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絕筆

絕筆

沉雲壓日,濁風拂空。

悶雷陣陣裏,馬蹄疾聲踏過京中長街。

喬時憐與蘇涿光正同騎馬背之上,赴往皇宮。

彼時她于将軍府,從昭月那裏聽得周姝現狀後,便再也沒法安下心休養。

在喬時憐懇切之下,昭月入宮面見周姝打探情況,以免不測。随後喬時憐留于府內坐立難安,只得讓蘇涿光帶自己來到皇宮外,候着昭月的消息。

冷風刺面,此刻她抑制不住渾身顫抖,倚在蘇涿光的懷裏。

喬時憐很害怕。她怕她會如前世一般,聽到周姝意外身殒的消息。即便她仍不明前世周姝的死因,但如今愈發接近皇宮,她心底的不安就愈發強烈。

她的直覺告訴她,周姝會出事。

蘇涿光勒馬止于皇宮不遠處,等候昭月出宮。

他撒開缰繩,回握住她發涼的手,眼底掠過寒芒,“阿憐逃出皇宮後,從中設計作梗的,是周家的人,對嗎?”

他見喬時憐為周姝擔驚受怕的模樣,回想起了前世記憶裏,他窺得的真相。

前世周家,赫赫揚揚的侯府,一朝高樓傾頹,淪為世人唾棄。周姝下場如何,像這樣與他從無交集的人,他并不記得,只是周家如此,料想周姝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不同的是,前世周姝只是侯府嫡女,這一世卻是高居皇後。

喬時憐微微颔首,“那送我出皇宮的車夫,正是周家的人…他刻意把我送到雲起山的懸崖,将馬車馳往崖下……”

話音方落,昭月已從宮門落轎而下,眨眼奔于二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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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從懷裏拿出一封書信,遞給喬時憐,柳眉倒豎:“皇嫂寝宮裏那群狗奴才,居然連主子看不住!我去的時候,皇嫂不在宮中,究竟去了哪裏他們也不知。只有一個宮女給了我一封信,說是讓我轉交給你的。”

喬時憐聞言,心頭驀地加劇了跳動,此前惴惴不安之感越發明顯,她深吸着氣,接過了那封信,拆開細看。

信上字句算不得多,但那筆畫淩亂,彰顯着落筆之人極為不平的心緒——

“時憐,見字如晤。

識憐歲短,卻恍隔半生。今時再憶落霞山初見,仍難忘懷,姝有之幸,為時憐故。後至經年,步登青雲,豈料數次将憐逼入死地。

九暮山獵殺,京郊埋伏,雲起山墜崖,種種暗害皆因姝而起,姝自知愧顏難見,此生不敢求得憐諒解。後知之事,一念盡滅,再無妄想。”

喬時憐朦胧着眼,哽咽自語道:“阿姝你真傻…這如何怪得到你……”

這三樁針對她的暗殺,喬時憐早在雲起山猜出幕後之人時,就知曉了真相。

這些盡是周家的安排,在九暮山上,她是衆所周知的儲妃人選,所以周家為了讓周姝有争選儲妃的機會,暗合方杳杳對她進行了刺殺,不想因毫不知情的周姝入局,攪和了此事;

後喬時憐雖嫁入蘇家,但儲妃一事遲遲不定,秦朔對她糾纏不清,周家便又在京郊埋伏,欲絕後患,除開那最後的毒箭是秦朔做戲而為,前半段的追殺根本未留餘地;

再是喬時憐被秦朔強行帶回宮,周家恐她的存在威脅到周姝地位,更是借周姝之手,助她逃出皇宮後又做局暗害,還留下楓琊山假象,任其餘人空尋。

周姝在這其中,從未有害她的心思,卻無形間成了她被害的緣由。

喬時憐自是不會怪罪周姝。她甚至不敢想,周姝在從周家那裏知曉了這些真相後,會生出何等想法。

自己最為信賴、血濃于水的家人,是一直暗害自己知心好友的兇手,甚至還借由自己的手,一步步推向深淵。

喬時憐又再徐徐翻開信箋後一頁:

“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回頭故人遙遙,如隔萬裏。

與憐長別,不盡欲白,希自珍衛,至所盼禱。”

信末處,“周姝絕筆。”

“絕筆”二字倏忽入眼,在視野裏不斷放大,猶如鋒利的刀尖,猛地紮入了心口。

喬時憐顫巍巍地捏着信,窒息難忍的感覺爬上肺腑,她幾近是頭暈目眩,險些暈去。

昭月見喬時憐面色逐而慘白,“皇嫂她寫了……”

“快,快到京中各城牆處,找她——”

喬時憐強行提着短促的氣,戚戚言着:“她要尋短見!”

天光晦暗,時有電閃通亮,照徹昏沉邊際。

野風馳于城牆之下,促然的馬蹄越過翦翦涼風。

喬時憐極目各處,巍巍長亘的城牆上,唯有旌旗鼓動,掠開陰雲。

她始終未能尋着周姝的身影,旋即她低聲對身後揚鞭縱馬的人道:“蘇涿光,能不能再快些。”

蘇涿光嗯聲應着,此前喬時憐看信時,他也見着了那封信的內容。如今喬時憐如此篤定周姝會在城牆處出事,想來她應是知道什麽。

喬時憐心下急切,可一想到那等悲烈結局,她嗓音亦不由得發軟,“我好害怕,阿姝她……”

蘇涿光答道:“她是因為周家的事。”

聞及此,喬時憐憶及信上有這麽一句:後知之事,一念盡滅,再無妄想。

周姝未言及這後來知曉的是為何事,從其信上所提看,壓倒周姝心頭最後一根稻草的,正是這件事,才促使她留下絕筆信去尋短見。

喬時憐恍神之際,聽蘇涿光問:“你知周家是如何到今天地位嗎?”

她點了點頭,她知從前周家算不上名門世家,是憑借軍功才有侯爵之位。

大晟的東北邊境長年受狄夷侵擾,一開始地方軍隊尚能抵禦,到後來,狄夷蠶食其他部落不斷壯大,造犯邊境,東北亟需朝廷派兵支援。

彼時朝中武将盡赴各邊關,唯有尚未封侯的周家家主請纓。周家趕跑狄夷,一戰成名,常駐在了東北邊關。

後得先帝嘉賞,封為遼遠侯,邊境平順,兒女養于京城。

蘇涿光解釋道:“東北邊境與西北是不同的。那年大晟與烏厥簽訂合約,互不相犯,并通往來,西北一度繁榮,所以蘇家才有回京的機會。但東北邊境只是一直維持着看似安穩的現狀,周侯爺長居邊關,時時應對侵擾劫掠的狄夷。”

話落,他頓了頓,“不過,周家也是由此謀得利益。”

喬時憐一怔,“利益?”

“與其說是應對狄夷的侵擾劫掠,不如說,這是周家為了鞏固自身權利,與狄夷達成的交易。”

蘇涿光緩聲敘述:“當年周侯爺逼退狄夷,是與狄夷首領私下達成合作,此後周侯爺面對狄夷劫掠,做戲讓之肆意侵掠,所得財物再由雙方分成。這樣的小打小鬧,朝廷在邊境安穩的情況下不會幹涉。”

“而周家借此,不僅可以保住鎮守邊關的地位,還能從中攫取錢財,一舉兩得。”

蘇涿光所知的是,在前世記憶裏,周家因暴露了通敵之事,而致滿門獲罪。

至于此事如何被揭露,是周家與狄夷利益不均産生了矛盾,還是周家不慎露了馬腳,他便不得而知。

在他從佛珠處得來前世記憶時,命裴無言持帥印帶精銳前往東北邊境,便是以防此亂造成邊關失守,提前防患。

喬時憐聽罷一瞬了然,“所以,阿姝是因為知道了…”

蘇涿光接過了話,“将門之女,生來自有傲骨,渴求披堅執銳,赤膽衛國的人,怎能接受自家通敵的事實?”

所有的困惑為之解開。

喬時憐這才知,前世周姝“失足”而終非是意外,而是周姝得知了周家通敵,信仰崩塌之下的自毀,許是為留顏面,傳出去便成了周家三姑娘不慎摔下城牆。

這一世的周姝也是如此。

喬時憐不免悔恨,她還曾抱過僥幸,以為自己只要相助周姝成為太子妃,興許就能改變了周姝與前世不一樣的結局。

到頭來,還是應了她悟出的道理,她重活了一世又如何?只要世事人心未變,悲劇重蹈覆轍,不過朝夕。

面對這些真相,喬時憐覺着自己是如此無力。她忽的迷茫,她如何才能将搖搖欲墜之人,拉回平地?

不多時,喬時憐在灰蒙雲間,見到了立于城牆之上的紅衣之人。

因相隔遙遙,她僅能見着那小如一粟的紅點,卻是無比篤定,那人就是周姝。

陰風疏狂,城頭旌旗卷動得愈發急促了,依稀可聽得嘩嘩聲響,和着悶悶雷鳴。

眼見周姝已立于城牆,喬時憐只覺渾身血液僵住,四肢冰涼。

她哆嗦着身子,催促着野風疾行,“找到阿姝了,就在那裏!再快些…一定要阻止她!”

蘇涿光知喬時憐心急如焚,已是緊緊握着鞭往周姝所在的牆頭趕去。

彼時周姝似是與城樓上的侍衛說了什麽,随即那侍衛對她躬身行禮後便離去。那片城牆餘留周姝一人,被風拂動的衣袖鮮紅刺目,破開沉沉。

喬時憐呼吸逐漸促然,望着那點朱紅不敢眨眼,由着急風吹得潸然。

快些,還要快…

耳邊風聲急如狂浪,她只覺不夠。

還不夠,還要再快!這距離遠遠不夠!

她拼命喊出的話還傳不到那城牆之上,也阻止不了周姝步近城牆邊緣的動作。

她要救周姝,她一定要救下周姝!

“阿姝——”

喬時憐從未覺得,眼前這條路有這般長,長到她如何聲嘶力竭吶喊也無用,如何也趕不到城牆之下。

那不斷放大的紅衣身影,一舉一動都牽扯着喬時憐揪起的心。

卻是在喬時憐将近之時,周姝登上女牆,挺直着脊背,徐徐傾身往前墜去。

那襲紅衣勝血,往下墜落的身軀似燃燼的焰火,殷紅灼目,頃刻餘得灰煙。

雷聲滾滾裏,喬時憐的心随之沉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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