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破局
破局
風潇雨晦,一霎轉為滂沱之勢,融掉那道血色紅衣。
雷聲轟鳴,震于天際。
眼前盡成朦胧幻影,彌散的鮮紅散于城牆之下,喬時憐難以看清,那顏色究竟是殘破的衣衫,還是沖淡的血。
紅得奪目,紅得驚心,刺着她雙目劇痛,如受尖刀。她拼命苦喊着,撕扯着喉嚨叫着,卻始終于事無補。
她是如此無力。
身上浸濕的雨水越發涼透,喬時憐只覺冷極了,潑天驟雨不歇,一并将她的意識淹沒于潰散邊緣。連着蘇涿光緊緊抱着她,對她說了什麽,她也未能聽清。
天地昏沉裏,萬物失色。喬時憐昏迷前,耳畔驀地回想起那時妙善寺下,慧禪大師所贈之言。
“因果輪回雖是有定,但世事人心難易,若心入迷惘之境,還請少夫人抛卻雜念,歸于澄澈,憐取眼前人。”
世事人心難易。
不知過了多久,她夢見城牆上霧雨聚了又散,她站在那紅衣女子身後。
似是聽到她的急切呼喚,紅衣女子回過頭,朝她眉眼彎彎,巧笑嫣然。
“我以後喚你時憐可好?”
“甚好!我很喜歡!”
“這是我的舞鈴,也算是信物。時憐要是想看舞,可以随時帶着這舞鈴來侯府,我跳給你看。”
往事一幕幕趟過寒涼雨水,周姝的笑聲回蕩于野,紅衣女子明動依舊,反是讓她心中的悲恸更為切切。
她無數次看着周姝踏上女牆傾身墜落,她卻沒有一次能抓住周姝。到最後拼力抓住的,唯有茫茫雨色。
碧霞籠夜,涼涼如洗。
将軍府,卧房內。
“阿姝…阿姝,阿姝!”喬時憐口中呓語連連。
手中攥緊的異物硌得生疼,喬時憐陡然驚醒之時,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旋即她輕輕張開手心,察覺握着的正是周姝曾贈予她的舞鈴,眸中瞬時淚下,沾濕容顏。
房門輕推,蘇涿光快步走至榻邊安撫着她,“阿憐。”
喬時憐再也忍不住撲進蘇涿光的懷裏,握着他的手放在心口,凄聲幽咽,“蘇涿光,我這裏好痛…為什麽,為什麽我救不下她……”
她縱聲哭問着,一遍又一遍,“她死了,她又死了一次……”
悲切之下,她将心中所想盡數傾訴,甚至忘了隐瞞重活一世的事實。
哭聲為之一頓,喬時憐正想找由頭解釋,卻聽蘇涿光低聲說:“有些事情,重來不一定就能改變。阿憐,你改變不了周家通敵的事實。”
喬時憐揪着他的衣衫,揚起梨花帶雨的臉,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你什麽都知道了?”
蘇涿光微微點頭,“嗯,我都記起來了。”
他抱着喬時憐,嗓音低啞,“我也曾這麽悔恨過,為什麽沒有在公主府救下你,偏要等你死了,我才發現一切都來不及了。哪怕後來我查證一切,還你清白,但…有些事注定不能改變。那時我還找過妙善寺的慧禪大師,他勸我放下。”
喬時憐不禁動容,心頭發酸。
她知曉,蘇涿光向來不信神佛,連着那串佛珠也是在她數次要求下,他才勉強帶上赴往西北。可就在前世,他卻因為她的死,求于神佛。
這些都是她之後不曾知曉的,在蘇涿光為她查證清白後,她的游魂便飄蕩世間各處,随風駐足,随風起落,無心再關切人間事。
喬時憐望着長夜幽色,心緒難平:“蘇涿光…明日陪我去妙善寺吧,我想給阿姝點往生燈。”
皇後崩逝的消息昭告天下,舉國大喪,朝野皆佩素缟。
喬時憐聽聞,皇室對外言,皇後周姝因患惡疾,不治而終,秦朔亦書文追悼,以表哀思。
事後秦朔以需舉行一應喪葬儀式為由,将周家包括周侯爺盡數召回京城,暗中把東北戰線的兵權要務交由了他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經此一舉,喬時憐反是放了心。秦朔有心為周姝風光大葬,借此把周家調回京城,事後便不會再因周家通敵之罪,牽連已故的周姝。
喬時憐本想着,屆時若周姝因周家獲罪,縱是身死,連着牌位都無法立,淪為孤魂野鬼,那麽她寧可冒着觸怒秦朔的風險,也要讓周姝入土為安。她可太清楚做鬼的滋味了,孤寂痛苦,永無終結。
這是她唯一能為周姝所做的了。
是日,妙善寺內,鐘聲杳杳,回于山空。
灰煙缥缈裏,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彼時慧禪大師撚着佛珠而至,對點完往生燈的喬時憐道:“蘇少夫人,時至今日,老衲有一言,生即是死,死亦為生,死生非為終結。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喬時憐聽罷似懂非懂,“方丈大師…您的意思是……”
慧禪大師笑着搖頭,“老衲便不多言了,還請蘇少夫人莫沉溺于往,憐取當下。人生百年,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諸般寂滅,不過一念起,一念落。”
及将要下山時,喬時憐伏在蘇涿光的肩頭,仍想着慧禪大師所言。
也許周姝這樣的結局,算是另一種解脫?
在知曉周家所做種種,通敵棄義後,周姝如何還能安然坐在那至尊後位?若周家及時止損,周姝确實有權力調用周家勢力去彌補這一切,以防東窗事發,但那也不會是周姝了。
周姝,從頭至尾只是想做自己,但如若連生出的根都是肮髒的、不堪的,她寧可折根而亡。
這是一個死局。是喬時憐重來無數次,都注定沒法救下周姝的死局。
發怔之際,喬時憐始才瞧見妙善寺山路裏,絡繹不絕的行人偷眼望着她。
“這不是蘇少将軍嗎?那背上的是他夫人吧?以前還不信這不易近人的少将軍會娶妻,如今看來,果真如傳聞那樣琴瑟和鳴。”
“這對鴛鴦可命苦哇。新婚燕爾,少将軍就離京赴西北,留少夫人獨守空房,之後少夫人還被這新登基的聖上盯上…”
“噓!說這事,你不要命啦!”
竊竊私語傳來,喬時憐面頰微紅,埋在蘇涿光肩頭不敢見人。
她本是腿傷未愈,又遇種種變故沒能好生養傷,眼見這幾日傷勢每況愈下,不應再出門折騰,更不宜騎馬坐車,而蘇涿光拗不過她,只得背着她親上妙善寺,事事親為。
如此一來,此前将軍府于楓琊山心切尋妻,加之少将軍悉心護妻的事跡為百姓所見,京中盛傳,亦暗自為新帝欲強占臣妻,毀人姻緣一事感到不忿。
當下這些投過來的新奇目光愈發多了起來,喬時憐覺着羞臊不已,挪面在他耳邊輕聲提議道:“蘇涿光,我覺得以後出門是不是應該戴個鬥笠?就那種全身上下都遮住,不會被人看到一絲一毫的。”
畢竟蘇涿光實在太惹人注意了,喬時憐從前雖有京中第一美人的名頭,但極少露面于衆。像蘇涿光這樣班師回朝,一朝天下聞的将軍,加之面容出挑,氣質脫俗,百姓幾近都能認得他。
蘇涿光認真考量了一番,“嗯,你想更引人矚目的話。”
喬時憐:“……”
忽聞一蒼厚嗓音傳來,“浮白。”
蘇涿光回過頭,“陸老先生?”
喬時憐順着他的動作看去,陸虛懷撚着山羊胡,正杵着拐杖悠悠走來。
“今日正是為小兒上山誦經,不想也能遇上。”
陸虛懷似有話講,他環顧四周後,“令夫人腿腳不便,不如尋間靜室歇息吧?”
半刻後,寺內一靜室,僧人撷來煮好的茶水提于案上。
蘇涿光安頓好喬時憐于身側,又再俯首作揖,“多謝老先生那日入宮進谏。”
陸虛懷趕忙起身扶起蘇涿光,“浮白哪裏話?若不是那年西北一戰,浮白拼死救下小兒送回京城,讓老夫與小兒偷來了半載時日,怕是會懷憾至今。說到底,那日入宮,也不全是為了令夫人。”
喬時憐對這位老先生的印象不多,但也知他曾一心為國事操勞,受萬人敬仰。他話末言此,他入宮讓秦朔放她回府,更因是不想秦朔失去君德民心。
她聽蘇涿光說過,陸虛懷的兒子被救返京後半載便傷重而逝,不過父子二人曾有隔閡難解,也趁此半載共處解開心結,再無遺憾,所以陸虛懷極為感激蘇涿光。
“當年我官至相位,又身為太傅,對太子所予厚望,一點也不比聖上少。那會兒覺得啊,咱大晟的梁子就扛在了我肩頭,一面是朝堂事,一面是大晟的未來。”
陸虛懷回憶着,話中不禁感慨,“太子聰穎,他學什麽都很快,處理政事上亦頗具天賦。我本該很欣慰,可沉浮官場這些年來,我又如何看不出他雖能在權衡利弊下做個明君,但做不了能讓我為之信服的明君。”
“這樣愈過君德,為權為利的小事愈多,終有一日,我同他撕破臉面,憤然之下,辭官隐退,發誓此生再不入朝。”
蘇涿光徐徐倒着茶水至前,“但老先生還是為天下蒼生來了。”
“愧不敢當,這話大了,大了。天下蒼生,現在都是你們這些後生的了。”
陸虛懷笑着搖了搖頭,随後他抿着茶,瞄了眼蘇涿光身邊的喬時憐,“如今你們也不必擔心,當今聖上,我最為了解不過。令夫人不會再有此前之難,可安于京城。”
喬時憐會心一笑,“時憐謝過老先生。”
她深知,在陸虛懷老先生入宮,面斥秦朔言及蒼生大義,他的皇位利益與民心相息後,秦朔就不會再有動作。除非秦朔對她情深入骨,寧可放棄九五之尊之位,也要把她從蘇涿光身邊搶走。顯然,依着秦朔的性子,他不會這麽做。
“浮白,昨日你拜托我的事,過些時日便能給你一個确切消息。”
陸虛懷笑得意味不明,“還請令夫人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