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

日過黃昏,雨意終于停歇。

兩面紅牆高壁,映照兩道斜長的黑影。手持油紙傘的青衣侍女身板筆直,她落在公主後面幾步遠,不緊不慢的綴着。

她的視線一直追随身前一抹纖纖雪影。

魏婕身披雪白狐裘,慢慢悠悠,單手持傘 ,點足踏青階。

宮裏的路并不處處平整。近日雨水漣漣,崎岖坑窪地蓄了水,青石板路面濕滑,青梅小心注意着公主足下,防止她因路滑而摔倒。

但青梅萬萬沒有想到,公主會一腳踩入正前方的水窪,卻似未曾發覺一般,端着好整以暇地面孔,拖着潮濕的鞋襪繼續往前走。

青梅怔忡地看着魏婕被四濺的水滴浸濕成深紅的裙邊,目光怔忪——

公主這是怎的了……

與平時相比,公主從一大早開始便處處透露奇怪,行為舉止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莫名刺傷自己,同七皇子争吵,從司禮監帶回一個身世可疑之人,現在又……

青梅不禁深深思忖。

她自幼被嚴格培養,武藝超群,觀察甚微,她可以确定眼前人并未被掉包過……

青梅不明所以,猶猶豫豫。

侍女探究的視線時不時投到魏婕背後,明明晃晃,魏婕漫不經心回眸時,便正好與這道微灼的視線相撞。

魏婕微微眯眸,平靜問:“何事?”

青梅身板陡然一挺,她下意識再次觑看魏婕濕漉漉的裙擺,直白道:“奴婢見公主今日心神不寧,奴婢擔憂不已。”

——心神不寧。

魏婕腳步滞住,耳畔似有空谷回響,青梅清淩淩的音色在腦中反複的震。

她遲鈍地回想這跌宕起伏的一日,如斯荒唐的一日。

這一日,自地獄門口走上一回開始,她驚疑交加,卻又荒謬得知自己或許只是書中捏造出的一個配角。

她急于驗證現實,慌亂的經歷了一日,冒着臨頭細雨,從公主府步行入皇宮,現在又拖履去看望一個她未曾見過幾次面的妃子。

重生、話本——她像是落入迷宮幻境的蝼蟻,蒙頭轉向的尋求真相,迫切尋找足以證明她仍活在凡間塵世的一切蛛絲馬跡。

不管前方是何,她已自亂陣腳。

烏泱泱的沉雲憑風散去,遲暮的灼日散發最後一輪餘晖,染紅了半邊天際。

紅牆影下,一聲鳥鳴引魂歸,魏婕的疲憊感後知後覺席卷全身,腳底酸疼潮濕感一股腦翻湧而上,帶動四肢開始酥麻犯軟。

拐過前面一條巷子,虞清宮便到了。

見到麗美人後,她當說什麽?

眺望遠去,乃是岔路遮目,前路漫漫——

她需得細細打算。

————

日暮以至,光暈黯淡。

歇了前往虞清宮的想法,魏婕剛一回到鳳栖閣,便有春杏底下的小丫鬟告知魏琛軒仍守在鳳栖閣,不吃不喝地待到現在。

青梅在旁聽了一耳朵,她心中劃過一絲異樣,擡眸悄然觑向魏婕。

事實上,公主從前,未曾冷落過七殿下。

而知曉魏琛軒固執守在原地時,魏婕細長的眉宇蹙起,似是不耐,眼皮半阖着,語氣厭倦非常:傳本宮的話,本宮今日乏了,讓他回去吧。”

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對魏琛軒冷淡的态度。

小丫鬟被她涼薄的視線瞧得心口一縮,怯怯應了句是。

青梅依然不解公主的反常,但看着她面上的倦意,心裏到底心疼,暗自琢磨公主許是被七殿下的不思進取給氣到了,且近些日子公主的确太過勞累……

青梅左思右想,心中的一杆秤早就偏向公主,此刻見公主眉心緊縮,面露疲倦,便轉動思緒想法子替她分憂解愁。

“公主不必替七殿下擔憂,殿下年紀尚小,正是玩鬧的性子,他總會知曉公主的良苦用心的。”

清冽如甘泉的音調潺潺入耳,魏婕按在眉心的蔥白手指一頓。

方才小丫鬟的禀告一下子将她帶回前世那勞苦的一生。魏琛軒自幼性子執拗,年少時尤為體現。若是叫他讀書,他便偏不讀書,總跟她反着來,鬧得她頭暈腦脹,精力不濟。

闊別許久,耳邊再度響起青梅拙笨的安慰,魏婕心頭一酸,不由悵然。

青梅一向不善言辭,言語間直來直去,對她,卻總是絞盡腦汁說些體貼話。

“青梅。”魏婕纖長的睫毛上下扇動,朱唇抿了又抿,無數思緒劃過腦海,似潮水翻湧,最終,化為一聲淡薄的嘆息。

魏婕阖上雙目,傾身抵靠在青梅肩頭。

青梅肌肉不自覺繃緊,她聽到公主在她耳邊輕喃,聲如吐息:“本宮遇到了一個,極為難解的困境。”

“若是繼續往下走,命運所指,或許…我們皆會喪命。前路危機重重——或許,我們該換條路走走,或許……換條路走,我們都能活下來……”

幾個或許,足以證明她的踟躇。

呢喃細語音如袅袅青煙,魏婕停停頓頓,她像是在自言自語。而青梅始終安安靜靜,氣息仍又沉又穩,只是簡短的回答一個字。

“好。”

仿佛前路如何,她毫不畏懼,毫不擔憂。

還真是——

魏婕無奈,又因青梅的坦蕩無畏而心生癢意。青梅總是這般,無論刀山火海,只要公主一聲令下,她都敢闖一闖。

魏婕忽然想起書中描述青梅等她的一衆侍從的話:“一群跟在永安公主身後作威作福的狗腿子。”

“噗嗤……”

青梅歪頭,面露疑惑,不解方才抑郁寡歡的公主為何突然展露笑顏。

————

雖說戚子坤是魏婕親自下令而帶回府中,但青三顧及魏婕聲譽,思慮再三,只是将他放置在公主府遠離鳳栖閣的一間偏僻梢房中。

那裏多是低位侍從的住處。

不願見到魏琛軒的魏婕找到這地時,不禁哭笑不得。

她既從司禮監将戚子坤帶回,便是不在意各方窺探的視線。

更何況,她越昏庸,父皇越放心。

“公主要如何處置此人?”

青三推開門,燈火絨光下,塵絮紛紛揚揚。少年坐倚在簡陋木制床榻上,一只竹杆般的清瘦手臂垂在身側。

門聲吱呀,昏暗中野狼般防備兇戾的視線掃來,青三擋在魏婕身前警示地看向他。

兩人對視,交彙的目光似迸發火光。

魏婕視而不見,側身走向少年。

“本宮該如何稱呼你?”魏婕欣賞着少年因她步步逼近而逐漸攥緊的清瘦修長的手,心想:如果少年說出前世他告知自己的“子申”兩個字,那她就殺了他。

得知眼前人僞裝良善,潛伏在她身邊多年,魏婕已經忘記午時念起少年時所想的“護短”。

少年聞聲看向魏婕,勾人的桃花眼中絲毫不見他與青三對峙時的兇戾,纖長似鴉羽的睫毛一顫,乖順回道:“戚子坤。”

他仿佛一瞬間褪下渾身利刺,嗓音微啞溫和,如溪水過澗,惹人心生好感。

“公主喚我戚子坤便好。”

目睹戚子坤變戲法似的神情的青三嘆為觀止。

魏婕腳步豁然頓住,駐足在他身前半臂距離。她掀起眼皮,冷然注視正向她勾唇的戚子坤。

少年回應的速度超乎魏婕預料,落地之音,仿佛未經過思考。

“戚子坤……”魏婕将這三個字在唇齒間咬上一遍,輕輕念出,她在思索,面前少年到底有沒有說謊。

而女子輕喃音猝不及防傳入少年耳中,輕柔的、暗啞的,仿佛情人間親密無間的呼喚。

少年呼吸微顫,淡淡移開放在魏婕身上的視線。

魏婕胭脂似的唇忽而揚起,頃刻間融化了方才的冷漠。她黑幽如潭的眸在佯裝無害的戚子坤身上肆無忌憚地打量一圈,将他看得身軀僵硬,才道一句,“這麽瘦?”

青三:“臣已檢查,他身子虛弱,因是幾日不進食水所至。”

餓的麽?

魏婕視線移到戚子坤裸露的修長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心道青三應該并未說全。

腕骨突出,面色蒼白,渾身是傷,一副可憐樣。

許是經歷了不少苦頭,才肯在她面前裝模作樣。

“将他交給春杏,讓春杏給他在府中尋個住處,再請醫師替他療傷,好生照看着。”

魏婕看向青梅,削蔥般的纖細手指點了點戚子坤。

尊貴的公主漫不經心,卻一錘定音的吩咐,輕而易舉地留下落魄少年一條岌岌可危的命。

破舊木板床榻上,氣息虛弱的戚子坤溫和謝恩,一雙漆黑的眼瞳在橙黃的燭火下映照出一片暖色,他用他漂亮而惑人的桃花眼,盯着魏婕。

青三與青梅具是挑眉,齊齊觑向笑得溫順的戚子坤。

如今的戚子坤資歷尚淺,尚且不能完全僞裝自己,青三與青梅皆是習武之人,同出一脈,兩人皆能敏銳感知到戚子坤氣息間的波瀾,顯然沒有看起來那般無害。

青三開口,剛想勸誡,便見青梅不着痕跡地搖了搖頭。

青三不明所以,但青梅畢竟是魏婕身邊親侍,在青字部內,她的地位比青三更高,僅次于老大青一。青三信任她,便壓下已經到舌尖的言語。

而青梅阻止青三,其一是因為她相信公主心中已有謀算,其二便是為公主的私心。

公主屢屢放縱戚子坤,想是他的皮囊讓公主心生愉悅,若是他能靠他漂亮的皮囊讨公主歡心……

那他便有跟随在公主身邊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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