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青刀

長青刀

月挂枝頭,銀輝傾洩。

茶水換了幾碗,只剩餘煙氤氲。破碎的瓷片已經被春杏收拾幹淨。而魏琛軒仍然固執地守在原位。

他如石雕一般保持側身相望支摘窗的動作。直到月光穿過支摘窗,視線變得朦胧,總算見得傳話的小丫鬟身影。

燭光月影下,小丫鬟俯身行禮,身體坐得僵直的魏琛軒騰的一下站起身,他眸似星辰,目光滾燙:“阿姐回來了?”

“……公主是回來了,但公主今日乏了,請殿下早些回去吧。”

丫鬟瞧着外頭昏暗的天色,吞吞吐吐,躲避魏琛軒灼熱到幾乎将她燙出一個洞的視線。

她本該一個時辰前便回來,但行至半路,忽然出現一人将她攔了去。

現在回來的這般遲,她實在有些硬不下頭皮說出“早些回去”這幾個字。

——阿姐是回來了,但阿姐不願意見他。

魏琛軒目光滞然,站立半晌,才啊一聲沮喪地跌坐回原位,以手覆面,悶聲問:“阿姐何時歸?”

立于一側侍奉的春杏不忍地看向小丫鬟,宮女搖搖頭。

一陣風刮來,屋內燭火忽明忽暗。

窗外,月光照紅瓦,一道沉默的影子若魚躍出水,眨眼歸于黑暗。

————

溪水穿廊過,涼風拂梧桐。

魏婕懶散地倚靠在一顆粗壯的梧桐樹幹,目光一下一下瞟向稀疏藤蔓枝間,挂了幾盞小燈的游廊。

青梅手提镂空雕紋燈籠站在魏婕身側,一道夜風蕩來,小溪流水淙淙聲順着風意入耳。提燈搖晃兩下,燈光憧憧間,一個頭戴鬥笠的勁拔身影自長廊黑暗處緩緩走來。

薄紗翩翩輕揚,男子臉上一道自左眼至下颚的猙獰疤痕隐約顯現,他步伐穩重似無聲,手臂擺動間氣息收放自如,如斂于暗夜。

“你可算來了。”魏婕朱唇上下一碰:“青一。”

男子站于魏婕身前,俯身單膝跪地。

魏婕手底下青字部首領,曾經是江湖中赫赫有名之輩,人稱“長青刀”。因為一次事變,昔日衛國公府嫡女,也是已故皇後的長孫雅對他施以援手,自此長青刀抵命相随。

母後逝去,他便依照母後的囑托,為魏婕做事。

魏婕垂眸看着身前男子,墨潭似的瞳仁間涼薄的可惜之意近乎溢出。

前世,青一是魏婕最值得信任的利器。因他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只聽母後的命令,而母後給他下的最後指令,便是跟随魏婕,做她最鋒利的一把刀,為她替魏琛軒排除萬難,登基為帝。

正是他替魏婕培養了一衆武藝高強且忠心耿耿的青字死士,其中的青梅便是他為魏婕一手訓練出的影子。

多好的一把刀啊。

魏婕斂眸。

只是不屬于她……

“春杏說,有一手拿青虎令牌的人攔了她手底下一個小丫鬟,導致七皇子白白在本宮那等了許久。”

“那人——”

“回公主,是我吩咐的,七殿下近日過于放縱自己,疏于管教,也當讓他吃些苦頭。”

全天下,沒幾個敢直言訓斥天家七皇子的人。

青一是母後指派下來的人。而他身為武林中人,本就是自由身,故而魏琛軒其實是敬畏這位從小将他看到大的叔叔的。

青一現在的主要任務便是全力守護魏琛軒,保證他的安危。若非魏婕來召,他不會離開魏琛軒身邊十米遠。

魏婕狀似嚴厲:“你既日日跟随七皇子,那你可知前幾日他曾遭遇不測?”

青一掩在鬥笠下的眉蹙成川字:“我正想說這件事,五日前殿下去城外賽馬,那馬突然受驚,我剛想出手,便有一位煞氣滿身的小子提前攔住了馬。”

魏婕微微壓眉,聽青一繼續道:“那小子攔住馬匹後,距離不遠的馬車中走下來個姑娘,同殿下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後來,殿下又與那姑娘相遇了幾次。”

短短五天,偌大的京都,兩人竟能相遇幾次……

青一敘到此,魏婕大致摸清他所說的“煞氣滿身”的小子是何人了。

書中陳茹雪的追求者之一,身世坎坷,背負血海深仇,憑自己實力當上今後大晉第一大寨的龍虎山寨二把手,書中後期更是陳茹雪的最大助力,為她鏟除不少阻礙。

或許前世那穿心的一箭,後來在她耳邊說風涼話的人,正是他。

而這般厲害人物被陳茹雪收服的原因簡單到令人喟嘆。只是因為他年少落魄時期,陳茹雪給的一個饅頭。

一個缺愛的可憐人。

她魏婕必殺之人。

梧桐葉窸窸窣窣,魏婕用手指在粗糙的樹幹上摩挲幾下,心中已有計量。

“青一,今後讓青四跟随你一同保護七皇子,你也好因此歇口氣。你多帶帶青四,他是個好苗子。”

青一是母後借給魏婕的一把刀,魏婕揣測,若是今後青一知曉她對魏琛軒的反心,那曾好用無比的鋒利刀刃便會果斷的指向她。

所幸青一并無防備之心,剩下的青字部統統忠誠于魏婕一人。青一不可完全信,所以她需要再培養一人頂替他的位置。

青四聰明果敢,有謀略遠見,且對她忠心耿耿,前一世更是為保護她而死。如此赤膽忠心之人,便是魏婕所選的,頂替“長青刀”的最好人選。

頭頂梧桐葉沙沙作響,夜風徐徐,一片落葉悠然飄落,打着旋散在随風微擺的鬥笠上。

魏婕的意思明晃晃而昭昭然,青一好半晌,才答了個:“是。”

————

一場春雨卷走了冬日殘留的寒氣,公主府梅樹移走的地方種上了月季,這幾日被逐漸升溫的暖氣一熏,冒出了點點嫩芽。

魏婕以手支頤,目光悠遠地穿過支摘窗前的一顆垂柳,落在枝幹上的一只通體烏黑的鳥雀上。

春杏低眉:“公主,七殿下求見。”

“不見。”魏婕啓唇:“讓他回吧。”

距離重生第一日,魏琛軒請求她出手幫陳茹雪,已經過去三日。

青四日夜跟随魏琛軒的這幾日,表面為保護,內裏卻是魏婕的眼線。青四禀報,魏琛軒曾遇到過陳茹雪一次,但兩人相談時,不知說的些什麽,陳茹雪的反應是超乎常人的,仿佛遇到鬼一樣的震驚。

青四帶回來的消息,倒是耐人尋味。

能使人震驚的原因有很多,兩人交談時露出驚愕的神情,便一定是魏琛軒說了什麽出乎意料的話語。

魏婕直覺判斷,陳茹雪異常震驚的原因是她沒有同意魏琛軒幫忙的請求。

畢竟前世,她是答應幫魏琛軒報他那“救命之恩”的。

玲珑若玉的纖細手指一下接着一下點在窗子上,魏婕眸色稍暗,她這幾日都在想,若是她能重生,身為話本主角的陳茹雪難道沒有重生嗎?

“公主!七殿下、七殿下……”

一個小厮冒冒失失、氣喘籲籲地大喊,春杏急忙呵斥:“何事——”

她話語未落,一道身影如風過境,砰的一聲門響,少年音調随之而起:“阿姐,為何不見我!”

玄青勁裝裹身,腰勾雙獸紋玉佩,鳳目燃星火,眉眼起漣漪。少年一出現,活生生将整個冷清的內室都渡上一層火氣。

屢次拒絕,他倒好,便是直接來闖。

“今日誰值守?”魏婕乜了他一眼,卻是向春杏問道。

春杏緊張地瞥了眼滿臉不悅地魏琛軒,她雖主管內務,但細分到熟記每日值守的護衛還是有所欠缺,只好絞盡腦汁,讷讷啓唇:“該是……”

魏婕眉眼寡淡:“不論是誰,未經通報便私自放人進入,按規矩罰。”

此話所針對之人顯而易見,魏琛軒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難看起來,“阿姐……我是,是因為你一直不肯見我……”

“本宮在忙,沒工夫處理你那些瑣碎雜事。”

魏琛軒硬起脖梗反駁:“這幾日阿姐又是在忙,又是勞累,又是風寒,怎的能抽不出一點時間同我說些話?”

魏婕滿不在乎地端起紫檀圓桌上的龍井抿上一口,道:“阿姐很忙。”

她言簡意赅,着實敷衍。

兩人氣氛焦灼,春杏在一旁站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有心勸慰兩位主子坐下平心靜氣地好好談談,但公主明顯是單方面抗拒七殿下,她作為公主的貼身侍女,自當站在公主這一邊。

于是她默默側身,吩咐被冷在一旁許久的小厮:“小六,別傻愣着了,去後廚拿些點心來。”

她聲音不大,但距離本就不遠的僵持的兩人能聽得清清楚楚。小六如夢初醒地唉了一聲,急忙逃離是非。

上了點心,魏琛軒自覺有了臺階下,他臉色好看一些,語氣也虛弱幾分,哼哼唧唧道:“知道阿姐是忙人,但也總能分出些精力見我吧……”

“呵——”寡白手指間茶碗不輕不重擱上桌面,兩物相碰,發出細微響音,魏琛軒登時閉嘴。

魏婕:“你找本宮,想說的不就是三日前的事?”

魏琛軒被魏婕似笑非笑的冷眸凝視着,脊骨似爬上絲絲縷縷的冷意,他喉嚨發緊,急忙搖頭:“不是的,阿姐教導的是,恩情本就該自己報答,我不是——”

他的話方說到一半,眼簾忽然閃過一抹水綠裙裾,他直覺尴尬,便閉上嘴,聽那走路悄無聲息的女婢對魏婕耳語道:“公主,琢居那位求見。”

琢居是魏婕賜給戚子坤的院子。

青梅通報完,屈身而退。

如此,雖被打斷,魏琛軒仍想接着剛才的話繼續解釋。卻見聽了青梅所禀的魏婕朱唇勾起,面對他一副冷淡的面孔轉眼變了副愉悅模樣。

長袖滑落,魏婕不堪一握的手腕一轉:“你有什麽事改日再議。”

這一道驅逐,女子擦身而走,月白披帛輕飄,猝不及防地蹭到少年胸膛。

似是毫不留情的一個巴掌,打的他不明不白。

魏琛軒話語未盡,不上不下漲得兩腮發紅。他甚少拉下臉認錯道歉,如今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卻因一個別的什麽人給攔了去。

“琢居,住了誰?”

魏琛軒一把拽住長帛,嗓音壓抑了火般低啞,鳳目筆直不甘地看向魏婕:“竟能讓阿姐抛下我,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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